外头搭了几间矮房,里面昏灯一盏,一名四十上下的宫人向他拜倒,“大王千岁。”
秦灼忙去搀她,道:“您是伺候姑姑的老人,是我半个长辈。”
明香凭他双臂站起来,仔细端详他眉眼,含泪笑道:“像,是像。大王眼睛嘴巴像夫人,模子像您阿耶。远远看着,跟淑妃也有三分像呢。”又抬手比划道:“妾随淑妃北上那年,大王才那么大一点,知道她要走,还拉着衣裳哭了好久。现在也成家立业了,她如果看见,不知欣慰成什么样。”
秦灼扶她坐下,握住她双手,轻声说:“我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明香长叹口气:“大王想知道什么,问就是了。”
“您同先淑妃是闺中好友,”秦灼沉吟片刻,“她当年,可曾心有所属?”
明香闻他此语,骤然一惊,眼睛凝在他面上一瞬,终究重重颔首,颤声道:“是。”
秦灼攥了攥手指,“那人是谁?”
“正是家兄。”
明香深潭般的双眼忽被搅浑,两行浊泪滑下脸庞,似冲落了脂粉。她说:“妾姓苏,兄长苏明尘,是文公驾前近侍,您阿耶兄妹的竹马交。”
苏氏为南秦大族,更是文公股肱。后来秦善篡权,苏氏不顺逆贼,备受秦善打击。秦灼哑声道:“敢问苏姑姑,淑妃可曾与令兄……许过婚姻?”
“他们认识得早,那时候,妾尚在阁中,”苏明香语气追忆一般,“淑妃英姿飒爽,马术不让男儿。那年妾约莫十五六岁,金河边上,她穿一身大红骑装一马当先。经过阿兄马头时,她从怀里掏出一顶金冠。”
秦灼呼吸一紧。
苏明香苦笑道:“您也知道,我们南秦有抢婚的习俗。姑娘骑马戴金冠,在场儿郎均可求娶。她落在谁的马背上,就是谁的夫人。那天阿兄和她一骑同归,妾笑着叫她阿嫂,她也应了。大王,您的姑姑是妾见过最美的女人,而那天是妾所见过她最美的时候。衣裳红得像嫁衣,冠子金得像太阳。我们起哄,她一点也不臊,就在马头上接吻。文公也在场,携着您的阿娘在一边笑。妾以为,这就是成了。”
“可第二年春天,梁肃帝求娶的诏书下来,文公便将她嫁到了长安。妾作为媵女,兄长作为护卫长,一齐北上。我……妾甚至对文公怀过怨望。妾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拆散他们?既然拆散,又为什么要阿兄作陪,将自己未婚的妻子拱手送给别人?”苏明香攥紧裙角,“淑妃入宫当夜,妾的兄长望着朱墙。他训斥了妾,他说:‘大王很难做,都是身不由己。三娘……她做天子的御妻,总比跟着我好。’妾以为他平复了,直到他问:‘阿香,多没用的男人,才会送嫁自己心爱的女人?’大王,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没有哭,眼泪却流了一晚上。”
秦灼给她倒了一碗茶,她接在手中,并没有喝,“您有没有听说过,淑妃玉殒的前一年有了身孕?”
秦灼颔首,道:“我依稀还有印象。姑姑书信传来,阿耶高兴了好久。”
“淑妃和家兄都善琵琶。南北琵琶各具风骚,家兄便留在劝春行宫,做了乐师。当年肃帝驾幸劝春,淑妃随侍。他们……偷偷见过几面。”
秦灼试探道:“那个孩子?”
苏明香满面泪痕,重重点了点头。
秦淑妃北嫁天子,琵琶别抱。
怪道如此。
苏明香睁大眼睛,似能重回她描述的晚上,二十年前,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夜。她说:“阿兄出来前撞见了妾,他们没敢进殿,外头一大丛牡丹开得正好……妾赶过去,淑妃正系着裙子大汗淋漓……她将钗子拔下来抵在我脖子上,极冷静地看着我,说,要么死,要么闭嘴。那支凤钗是阿兄送她的,她一直戴着。我哭着问她,把阿兄当作什么。她坐在牡丹花里,眼望着夜色,语气十分坚定,说阿香,我一直当自己是你的阿嫂,到死都是。”
秦灼静了很久才再次开口:“他们私奔了?”
苏明香摇首,道:“他们被发现了。”
“肃帝暴怒,亲手将淑妃缢死。但他并不知道那人是我阿兄。淑妃生产后,只来得及将孩子交给妾。”
秦灼尚未从震惊中走出来,“那孩子……还活着?”
苏明香目中含泪,“是个小娘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第82章 七十七 梦魇
长安三月,多事之春。
裴兰桥依律归整四名杨氏族人的卷宗,出于尊敬,手抄一份交与杨韬过目。下马却见府门大开,里面嘈嘈杂杂,乱作一团。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就跑出来,裴兰桥忙拦手问道:“这位小兄弟,敢问贵府国公……”
那小厮却撞开他往外跑,焦急道:“死人啦!我不同你扯,我们家娘子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