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变不过瞬息之间,朝臣这才醒转过来。已有言官从席中立起,拱手道:“殿下为君,大君为臣,恫吓太子,以下犯上,实大不敬。请陛下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他此言一出,群臣似找着靶子,纷纷附和,同参秦君僭越之罪。
萧恒眼前一黑,只觉头痛欲裂,整个人晃了一晃,高喝一声:“行了!秦大君也是太子的长辈,爷伯吃醉了唬他一句,就罪该万死吗?”
他喉头一甜,强行吞咽一口,只怕今夜无法回转。唯恐秦灼看出破绽,不敢叫他多留,便顺水推舟道:“更深露重,大君先坐我的辇回府吧。出宫时叫龙武护卫,一切小心。”
这是要他出去。
秦灼仍蹲在原地,没有起身,定定看了萧恒一会,方改蹲为跪,木然道:“臣,告退。”
***
中秋寿宴以一场闹剧收场,天子对裴公海的怀疑自然被解读为对南秦的敌意。而萧恒已然自顾不暇,草草宣布宴散后,便低声嘱咐秋童:“把太子送回去,叫太医来。”还没走回后殿,就一头栽在地上。
他再睁眼,只见天光大亮。榻边影影绰绰坐着个人,小小一个,正抱着碗轻轻吹药。
萧恒坐起来,轻声叫道:“阿玠。”
萧玠肩膀一抖,啪嗒啪嗒地掉泪,忙抹了把脸,转头强笑道:“阿爹醒了。”
萧恒摸着儿子的脸,涩声说:“对不起阿玠,阿爹吓到你了。对不起。”
“臣知错了。”萧玠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臣以后真的不在人前叫阿耶了。臣今天一直忍住了,就是到最后,就是到最后……”
“阿玠是好孩子,阿玠没有做错什么。是阿爹错了。”萧恒将他拥在怀中,喃喃说,“是阿爹错了。”
秦灼自此一去,再未返过宫门。萧恒出宫去过大君府几次,却都没见着人。再往后,他这一段毒性发作厉害,又怕秦灼回来不好瞒住,也没再去请人。他二人忽冷忽热,朝政却依旧风起云涌。
八月二十,西南部族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动乱,松山营平叛,斩贼首。
八月底,天子趁势下诏,收拢地方马政、开矿权,恢复中央任免诸侯国丞相制度,改革地方军制,改封小部族十余处等等。各有章程,措施完备,史称“奉皇七条”。
自从秦、琼内贩阿芙蓉后,萧恒对诸侯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他可以为了秦灼一再退让,但绝不可能践踏底线。
朝堂瞬息万变,连小太子都有察觉。大梁有太子少年辅政的前例,夏秋声在讲授课业时便有意引导,择了《汉书》中的《晁错传》读,问道:“殿下可知,晁错何人?”
“是汉景帝的老师和御史大夫。他因为建议削藩得罪了诸侯,后来诸侯反叛,名义就是诛杀晁错。景帝听从了一个大臣的意见,默许了骗杀晁错的计画。他……”
萧玠突然沉默了。
错衣朝衣,斩东市。夏秋声知道他想到了谁。
萧玠问:“先生为什么要讲这一篇?”在这个时候。
自李寒下葬后,萧玠对他绝口不提,似乎师生情分尽断于此。但他只称夏秋声为“先生”,不是“老师”。
夏秋声叹道:“臣是殿下家臣,更是天下公臣。陛下行事大刀阔斧,恐有削藩之意。”
削藩是什么,萧玠还是知道。他问道:“先生觉得不好吗?”
“陛下失之过急。”夏秋声道,“诸侯势强,兵权独立,需得刚柔并济、杯酒以释。与齐国一战后,大梁元气大伤,并不是打压诸侯的好时候。”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这不像是陛下会有的失误。”
萧恒如此迫不及待,像是怕来不及什么。
夏秋声见萧玠似懂非懂,道:“裴侍郎与文正公相继离世,内外之政,均出自陛下一人之手。景帝有晁错在,诸侯动乱,还可以斩杀晁错替罪。如无晁错,首罪为谁?”
“但晁错并没有罪。”
萧玠眼睫颤动,抬头看他,“一国之君,为什么不惩治罪人,非要找人替罪?晁错死后诸侯依旧发起七国之乱,除掉一个晁错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杀了自己的老师,景帝会不会后悔?”
夏秋声哑然片刻,说:“殿下说的是。诸侯之患,如同毒瘤。陛下颁诏,意在溃痈。”
萧玠张了张嘴,脸上的红润欻地褪去,眼前也结了层水做的透明屏障。他突然变成一口被堵死的酒坛,瓮瓮的声音在坛中剧烈碰撞许久,才从坛口——他的嘴中挤出一点声响。全部的声嘶力竭,被人听到的,只有那一点溺水般的余音。
那余音问:“包括……秦大君吗?”
夏秋声如实说:“臣不知道。”
“我不希望他们打仗。”萧玠口干舌燥,像哑巴意图说出惊天秘闻般,反覆张嘴,又反覆咽下。终于,他艰涩道:“先生,你明白吗?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夏秋声注视着他,缓慢颔首,说:“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臣明白的。”
两行泪水从萧玠眼中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