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看他,笑道:“还当岑郎一路不会搭理我呢。”
岑知简冷冷道:“禁军是天子护卫,没想到永王竟能将旅帅驱遣如仆从。”
“别捎带我啊。”梅道然也不生气,“是永王爷要你参加斗乐,也是他拿华州岑氏来挟持——提点,我就是个传话的。”
岑知简抬眼看他,静静道:“为虎作伥者,专为虎前呵道。”
“呵道。”梅道然看了看手中缰绳,“我现在是为你呵道,岑郎,不至于连自己都骂吧。”
岑知简不愿作口舌之争,也不争辩。梅道然说:“禁卫是天家的奴才,永王爷也是天家人。做奴才的命贱。岑郎,你一门清流还是不得不出山入世,更别说做奴才的。”
岑知简瞧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道然本就不生气,也冲他笑笑,意思是这事就过了。
岑知简静了一会,忽然问:“永王为什么要打压韩诗理?”
梅道然握缰的手紧了一下,眼里依旧吊儿郎当含着笑,眉峰抬了一下。
岑知简说:“斗乐之事永王本不在乎,是这位幽州韩郎声名显扬之后,他才请梅旅帅代为传话,再三请我来劝春宫一趟。见我最后一日仍不肯应,便拿岑氏做要挟。”
他顿一下,开口道:“我不愿卷入朝堂之争,但旅帅,我并不是傻子。”
梅道然深深看他,笑意像黑眼仁里的光,若隐若现地亮,他说:“我倒想往朝堂里头搅一搅,可岑郎,我就是个跑腿卖命的,够不上。您问我这个,倒不如问问我京城哪家酒坊最好。”
岑知简默了片刻,也道:“劳烦你跑一趟。”
“哪里。”梅道然抬头一瞧,“要下雨了。”
他转头笑道:“岑郎,坐稳了。”
缰绳猛然一抖,白马高鸣一声,立时四蹄如飞。在飚飏扑面的狂风中,岑知简嗅到不同于山中夜雨的气息。不是混合苔藓草木味的淡淡泥土腥气,是铺天盖地的泥雨瓢泼。未有不染者,衣袖满京尘。
***
雨下得大了。
京中雨水不干净,连衣裳都能染得脏。路上车马快行,伞如浮叶,没伞的要么去两旁避雨,要么抬袖遮面跑着回去。道旁,只有一个人慢慢行走,似无察觉。
他戴一顶流淌雨帘的帷帽,抱一把断弦的琴,整个人像个鬼。
坊间路是土路,雨一下便泥泞,又生了层厚苔,他又魂不守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把琴也被撞到地上,砰地裂作两半。
那是父亲的遗物。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慌忙将两截断琴抱到怀里,突然俯身在地,掩面无声痛哭起来。那张所谓幽州韩诗理的双手后,漏出属于并州韩天理的哭声。
乐宴夺魁是唯一的面圣时机,此次错失之后还要等多久?一年五年还是十年?他还等得起吗?那些冤魂等得起吗?他的踪迹已经被再度察觉,新的搜捕刺杀又开始了——他能活到那时候吗?
念及此,韩天理再次后悔起来。当时不该跑的,当时就该由禁卫缉拿归案,这样虽然很有可能中途死去,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可能由皇帝亲鞫。只要能上达天听,冤案总有昭雪之日,总不至于像现在、像现在……
大雨中,脚步声缓缓靠近,韩天理无知无觉。
一线寒芒骤然闪亮,距他不过尺寸,却被当地一声打落在地。
韩天理低头一看,是一支飞刀。
是刺杀前任七宝楼监造李四郎的飞刀,若不是红珠及时察觉,那飞刀早已插在自己咽喉上。
飞刀旁,一粒石子一同滚开。
韩天理拿下帷帽抬头,见不远处的屋舍顶跳下一个黑影,隐约是个黑衣人,但容貌压根瞧不清。
那似乎是石子投掷的方向。
这个人要救自己。
韩天理尚未回神,一辆马车已驶到面前。朱盖白马,六名从属,当是亲王规制。
车窗轻轻打开,露出一张微笑温文的脸,那人和声道:“再取一只手炉,将韩郎请上车来。”
***
大雨下了整夜,第二日天便放了晴,也没有耽误皇帝驾幸劝春的行程。皇帝对长乐的宠爱亦在此处昭彰,皇帝除了亲至,更携皇子、百官同往。
岑知简入京之后皇帝尚未召见,这是第一次拜谒天颜。民间盛传他可能是建安侯的真身,皇帝眯眼打量,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灵帝的形状,一会越看越像,一会又觉得不像。
娄春琴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人已经到了。”
皇帝点头,说:“华州人杰地灵,今日一见岑郎,果然也是龙姿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