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元再度站在跟前,鬓毛微乱,低声道:“羌君到了。”
秦灼颔首,“请他进来。”
打帘声响起,一股兰麝幽香细细扑来。秦灼冲那方向掀起眼帘,目中忽然满含哀慕,望着来人,施展出对萧恒从未有过的千种柔情。
他眷眷唤道:“香旌。”
第287章 五十四羌君
羌地在西南,雨缠绵个没头,又软骨头般没劲。元和十四年初,少年秦灼入羌已逾二月,陪同的只有一个陈子元。他的居处在羌君的后宫,殿前一树杨花开得好,据说此处是羌君夫人特地为他挑选。
侍女道:“夫人说,少公琼枝玉叶,唯有此殿合衬少公身份。”
杨花素来被视作娼妓一流,秦灼闻此,反而含笑应道:“多谢夫人美意,我至此如归,十分欢喜。”
他应对得体,陈子元脸色却不好看,后来得知羌君为他重修彤史,陈子元简直要破口大骂。秦灼却面色淡淡,只抬头看向窗外,杨花缀满一个边角,四方的窗框一片四方的天。
他冷静道:“小不忍。”
陈子元低声答应,推动他的轮椅。
治腿并非只是金蝉脱壳的托词。羌地用蛊一绝,秦灼的确在这里医好了双腿,羌君更占了天大的恩情。他予取予求,秦灼自然应允。如此一来,他为了秦灼冷落整座后宫,那半年羌宫彤史盈篇缀满秦灼之名,连页殷红。
每到夜晚,陈子元总是略有尴尬,秦灼却波澜不惊般,早早沐浴熏香、摆好棋局等候。一只白猫蜷在他膝上,病弱无害得像他自己。
羌君晓得秦灼爱香,专门为他寻了珍稀香丸和古董香具,却全然不知香料只是秦灼故作浮靡以安秦善之心的障眼。自然,秦灼见此受宠若惊,忙要道谢。羌君挽住他双臂,道:“少卿,你我何须说这些。”
羌君是陈子元见过最漂亮的男人,连秦灼都无可否认,他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和一张美轮美奂皮相。他们四目相对,秦灼恭顺地扬起脸,那样含羞带怯地叫:“香旌。”
他那样的眼神和口吻,是个人都以为是深爱至极。甚至当年的陈子元都有片刻迷糊,但多年后的陈子元一口断定:不。
如果你见过秦灼望向萧恒的目光,就知道他此时此刻是何其虚伪。秦灼爱人的眼神和很多人截然不同,他用一种审视的、怨恨的、堪称痛苦的目光凝望,直至今日,他依然无法相信自己还有爱人的本领,他可能爱得连自己都毫无察觉。当他看向你时痛极了,那他大抵爱你爱到要死了。
可当时,陈子元只能低眉顺目,替他们将门合上。那白猫受了惊,跳下他膝盖,从轮椅边蹿到桌底。
屋里渐渐有了声响,隔着帷幔和窗户,羌君喘着气说:“叫出来,少卿,我想听。”
秦灼自然如他的意。
陈子元走远了,走到庭中,满天杨花飞如雪。他擦了擦眼,握紧一只香囊。
……
现在,新君玉升二年,贺兰荪依旧阴魂不散。确切说,是秦灼再度将他招惹上身。
陈子元不说话,历史重演般,退出为他们合上门。
羌地贵族常常以纱覆面,贺兰荪将面纱揭下,露出一张堪称艳丽的脸。他眼底十分动容,轻声问:“少卿,数年不见,你一切都好?”
秦灼撑起身,邀他从对面坐下,说:“有你一直挂念,我哪能不好?”
贺兰荪握他的手,他没动,也没有反握,只由贺兰抚摸他的手指。
这动作萧恒也常做,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诚惶诚恐。贺兰却更像把玩,似乎他更像什么瓷玉之属,再价值连城,到底还是器物。
贺兰荪同他执手半晌,从袖中取出秦灼转交他的一枚玉簪,笑道:“你不知道,我收到这个,心里有多高兴。”
秦灼只垂眼,将那条汗巾撂在一旁,道:“我如何不知道?我同你是一样的。”
他这样柔声细语,贺兰荪一时不知说什么,同他十指交扣,半晌方道:“听说你这里有麻烦,我什么都顾不得,恨不能飞身前来。你有什么难处,但管和我说。”
秦灼看着他握自己的那只手,说:“的确有桩棘手之事。”
“你来一趟不容易,定然也见了,崔清将我这里围成什么样子。虎贲的家夥不顶用,要拚杀只能白白送死。萧重光……唉,他也不是什么成器的材料,镇日拮据得跟个什么似,我叫他弄兵器,尽给我些破铜烂铁,压根没把我的恩情放在眼里。我只盼着崔清快些退兵,一出囹圄便同他散夥。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靠着这支虎贲,总不至于饿死。”
他这样控诉,听上去很亲昵,又软声道:“我靠不住他,思来想去,真正能托付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