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束起又垂放,阳光透入,青蒙蒙一片。有些古,像燕国史册焚烧的青烟。福贵望向门外,“他成吗?”
宋氏脸上哀伤褪去,拿丝帕拭净泪水,淡淡道:“范汝晖是聪明人,已经将话点拨给他。就算他没了心气,为了他妹妹,他也得尽力一争。”
福贵道:“可他到底和皇帝……”
宋氏嗤笑道:“我不也是那老东西后宫里的人么?”
一瞬间,福贵脸色乍然雪白。宋氏却似偏要刺痛他,倚枕瞧他神情。
他会痛,说明他在乎。可他痛了,她也会共用一颗心般跟着痛。痛得感觉还在活。
宋氏瞧他一会,伸出手,轻轻叫:“芳樽。”
福贵双肩竦然一颤,木然转身看她。
她仍伸着手臂,像当年朝他要长命锁戴的女孩子。那一瞬,内侍福贵似乎又变回那个燕国遗少,十八岁的诸葛芳樽。
诸葛芳樽由她牵引,从榻边坐下。宋氏——宋真坐起身,双臂紧紧环抱他,哑声道:“我们快成功了,十数年了,终于快成功了。”
诸葛芳樽问:“你真觉得,可以复国吗?”
宋真咯咯笑起来。
那把长命锁从她胸襟中滑出,笑声般金光四溅。宋真轻声说:“我不要复国,我要复仇。你瞧,萧伯如竭尽全力,天下的男人还是要反她。女人坐不稳社稷,但历朝历代,不都是女人来做祸水吗。殷商有妲己,周祚有褒姒,今时今日的大梁史书,也该有我一席之地了。”
诸葛芳樽默然,双手拢住她一条手臂,低声说:“三娘,我想你活。”
宋真脸依在他肩上,“好芳樽,我早就死啦。你心里清楚。不然我故意散布萧伯如篡位之事时,你就会劝阻我。”
她抚摸诸葛芳樽指节,道:“萧伯如有了身孕,孟蘅心软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她又有臂助,那就不好看了。大梁内宫风平浪静太久,该找点事做了。”
所以她故意将萧伯如得位秘辛宣扬出去,激起她的杀心。转而相告孟蘅,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诸葛芳樽道:“可孟蘅此番是暗中相助,明面对皇帝并没有什么异议。”
“那才是完了。”宋真道,“争吵也好进谏也罢,都还是心存希望。不说不劝才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孟露先那么有底线一个人,知道她为了皇位做了些什么事,又要杀我这个庶母、清扫已经成为梁民的大燕遗民,你猜,她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诸葛芳樽道:“你要她们彻底反目。”
宋真笑道:“岂止,我要整座大梁宫里,天上没有双飞燕,水中不见比目鱼。”
她唇角一弯,珠泪滚落,又浑不在意地抬手拂面,“现在恒逆快要进京,希望范汝晖有点能耐,找个我们能摆布的出来凑一凑热闹……乱吧,乱起来,好戏还没开场呢。”
诸葛芳樽一时无言。
她喃喃道:“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片刻后,她十八岁的未婚夫拥紧她,脸颊贴在她鬓发。
他说,同来,同去。
***
萧恒抵达西塞,直奔赵荔城家中去拜见谈夫人。
赵荔城正添柴煮面片,忙搓了把手出来,道:“我带将军过去。将军稍等,我拿点东西。”
赵荔城转身回屋,不多时,拿出一只食盒,将新烙的饼子和煮好的面片摆进去。
李寒笑道:“我说在营中常不见荔城踪影,原来在家洗手做羹汤。”
赵荔城挠挠脑袋,笑得有点腼腆。
萧恒也不打趣他,只道:“咱们早些去。”
众人马至戈壁,一天彤红霞光下,沙土中钻出几排盈盈树苗。
纤细的,像少女手掌;坚韧的,是战士钢刀。
不少人挽衣纳袖围在一处,扶着锄头扛着镰刀,听人讲解什么。
是个女人声音。
微微沙哑,有条不紊。
赵荔城跳下马背,将食盒放下,双手拢作喇叭,高声叫道:“夫人——咱们将军来啦——我带他来瞧瞧——”
人群哗然一散,中心站出个青布衣衫的女人。她又交待一句,指了几株树苗,提裙就要上前。
萧恒这时候也将手合在嘴边,喊道:“嫂夫人立住就好——我们这就下去——”
他鲜少在人前这样外露过,赵荔城一愣,李寒跟着跳下马背,感慨道:“是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