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未时,一上午打猎的收获颇丰,带着新鲜甜腥味的鹿皮、獐子皮、熊皮……一件件剥得干净,挂在树杈上;猎物的肉则煮汤的煮汤,烤制的烤制,虽然做得粗放,因为新鲜,味道也还不赖。
完颜绰惦记着王药,服侍着累了半天的萧邑澄午睡,然后大方落落地叫阿菩等侍女带上两块烤獐子肉,一大碗鹿肉汤和一碗烈酒,从军医那里问到了王药休息的地方,揭开那简陋的帐营帘子就直接进去了。
王药赤着上身,肩膀和背上有些轻微的擦伤,用生白布裹着。完颜绰已经仔仔细细问过军医,都道一根骨头没断,一块肌肉没拉伤,除了擦破几处皮,啥事儿都没有。唯独不知道是不是摔下马时撞坏了脑子,虽然一个包都没有,但是就是一直睡得不醒。
王药感觉到两根手指在扒他的眼皮,忍了又忍没有睁眼。然后是一声熟悉的冷哼,接着,鼻子眼儿里塞进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再也忍不住了,“阿嚏——”响亮的一声。
“还装呢?”
王药睁开眼笑道:“你熏的什么香?”
“什么香都没熏。”完颜绰说,“我看你是饿了,明明是肉香。”
王药自然不至于连熟肉香和女人的身体香味都分辨不清。只是睁眼后见帐营里还站着别人,那些轻浮的、尖锐的话还是咽下去了,干干涩涩说声:“谢皇后赏。”自己伸手要端阿菩手里的肉盘子。
阿菩“噗嗤”一笑,完颜绰也冷笑道:“他们怕你撞掉了魂儿,特特把你安置在这冰清鬼冷的破地方,个个儿躲得你老远,怕你那游魂会乱附别人的身,给人家带来灾难——你呀,果真是个灾星!”
王药不屈不挠从阿菩手里拿过肉盘子,撕开一块獐子肉大口吃起来,肉里头靠骨棒的地方还带着血丝,鲜嫩爽口得无以复加——在大晋,美食各式各样,可是偏就没有这样原滋原味,粗犷豪放的吃法!他又端来汤碗,煨得雪白的鹿肉汤里飘着粉色的鹿肉、酱色的鹿血块和碧绿的韭花儿,香喷喷地也很好吃。他咕嘟咕嘟喝了一碗,最后从床头一个简陋盘子里撕了两口干麦饼填在嘴里,笑道:“吃得舒服——他们小气,原本只给我一盘烂饼子做午饭。”
完颜绰看他毫不矫揉造作,吃得香,心里是说不出的适意,胸怀也豪放多了。把那壶酒搁在王药的地铺旁边。见那家伙馋酒的鬼样子,不觉好笑,板了脸说:“你不觉得还该对我说些什么?”
王药笑道:“我虽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常戚戚的小人。你虽然设计害我,逼着我骑马,还拿马鞭子抽我的马屁股,但我也不计较你。所以,不用说什么了,咱们一笑泯恩仇就是。”
完颜绰一把把酒壶拎开。
王药见她生气了,又笑道:“那好吧。臣,书令史王药,叩谢皇后娘娘赐食厚恩。——你爱听这个?”
她平常不爱听这个,马屁话么,都知道是假的,浪费时间。可是看他油嘴滑舌,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敢在郗家坦腹东床的王羲之,洒脱狂狷到可爱。她刚把酒壶放回去,便被敏捷的王药一把抢走了,对着壶嘴大大地喝了一口,那烈酒猛地到得喉头,一下子把他呛到了,咳了半天,却连呼“过瘾!”“快哉!”
“‘过瘾’什么?‘快哉’什么?”完颜绰一脸嫌弃,扭头吩咐几个小侍女去再拿些肉和酒来,只留了阿菩一个人在营帐里。
王药目光一凛,停了一会儿才说:“我第一次在这种荒蛮地方茹毛饮血,怎么不过瘾?怎么不快哉?”
完颜绰知道他有嘲讽意,更知道他永不服输的德性,淡淡笑道:“鹿血也算是吃过了,不知你如何‘茹毛’?外头倒是现成有刚剥好的皮毛……”她蓦然被他直勾勾的眼神打断了话头,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斗篷上的一圈黑色狐毛,狐毛衬着她粉白的脸,晃动着的额角的金珠、耳畔的珍珠,岿然不动的她雁翅般的长眉,闪闪发亮的眸子,无一不让他血脉偾张。
而阿菩,也看到完颜绰喉咙微微一动,胸口起伏得比平常厉害,她会看眼色,急忙道:“主子,我到帐营外头瞧瞧那些小妮子有没有来。”
完颜绰闷闷地“嗯”了一声。
☆、窥破
这样偏僻的帐营,这样危险的直视,让人额角出汗,心脏怦怦乱跳。
王药拱拱手,语气严峻:“完颜皇后,今日厚赐下臣,王药已经感恩不尽,瓜田李下的事,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完颜绰有些恼,冷笑道:“瓜田李下?你这会子装什么圣人?这瓜,这李,你没吃过?撇得倒干净!”
王药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皇后已经到了这样的位置,理应克制欲望,不要被拖得深陷泥淖。”
完颜绰有些恍惚也有些不甘。王药说的道理她明白,现在是她最圆满的时候:皇帝信赖,大权在握,最大的敌手也被扳倒了。压抑了那么久,对那个不爱的人强作欢喜,觍颜讨好,实在是累得很,很想勃发一次。然而她也明白,她的地位还必须依附着皇帝的恩宠,而皇帝的恩宠,自古以来就是倚靠不住的冰山!
完颜绰只觉得浑身都冷了下去,那种火烈的感觉消失了,力量感似乎也消失了。她又不那么愿意承认自己的虚弱,只能把自己的火气向王药宣泄:“如此说,我倒该谢谢你的提醒,从此别离,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