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中的一个,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用吴语问了几句话。王药应答如流,最后说:“这里居然还有乡里乡亲,实在意想不到。小人奔波了很久,实在无处可去,想进应州城找口饭吃。”
那个同样说吴语的士兵对他自然地产生了一些亲近的意思,招招手让他进到粗柴的藩篱之后,低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如今北边的局势?逃到哪里不好,要到应州?!唉!”
但人已经到此,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也是可怜。按规矩,他们吩咐王药解衣检查,又拆开发髻,上上下下摸了一通。最后只有那根素金的发簪略感可疑:“哟,挺有钱哈?这么重的金子当发簪?”
王药面色有变,求助地望了望那名说吴语的士兵,解释道:“这是小人家传的,求各位军爷可怜则个,把东西还给我!”
可惜这无疑是与虎谋皮,几个士兵在他身上踢了两脚,斥道:“扯娘的蛋!这东西是你能有的?我们带回去给上官检查,没有问题才能再还给你!滚进去吧,再啰嗦,仔细你的小命!”
☆、11.11
发簪还是王药和完颜绰初识时彼此交换而得的,也算不上多珍贵的东西,但王药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进了士兵脏兮兮的袖筒,而后自己苦笑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 尚且怀念一支簪!
战争时期, 进出城门盘查十分严格。外郭的士兵把他送到内城门口,又是一番检查和盘问。王药已经不想说谎, 直接道:“我要见李将军。”
正在他浑身上下摸索的士兵抬起头,狐疑地问:“你要见李将军?你是谁?”
王药默然了一会儿:“我有夏国的消息,或许可以退兵。”
此言一出, 他果然不再屈辱地被上下摸索检查, 而是很快被塞上一辆破旧的牛车,一路驱赶着往市中而去。牛车又小窗, 可以洞见外头的情景, 应州本也是繁华的城市,但只这短短几个月的战事, 已经被消磨得不像:市井破落,路上行人稀少, 且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饿态。市中高高悬挑着一排人头,有的尚在滴血,有的早已枯槁,从其下而过的人,似乎也司空见惯。
王药不由想到并州,想到章望,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化作一句自我安慰的话:“万幸!万幸!尚未到并州那时的惨状!”
不觉间已经到了应州刺史府邸,现在亦做李维励的将军府用。王药被押解到后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有人过来厉声道:“先带进去!”
王药顿了片刻,被狠狠从后面推搡了一下,踉跄几下立稳了脚跟。听到“进去”的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一会儿,涌上来的若干情感中并不例外的有恐惧,不过,从决定过来开始,他已经没有资格后悔了,只能面对可能的一切。
李维励在刺史府的花厅接见他。说是花厅,已经一朵春花都看不见了,厅外一棵槐树,花叶都摘秃了——因为可以食用,另有一株柳树,不仅嫩叶是灾时的恩物,树皮也是可以磨成粉拌入麦粉里充饥的,所以也光秃秃的,萎靡地拂动着柔条。说是接见,简直是审贼,王药一进去就被狠狠一推,身后人厉声叱道:“还不给将军叩首?!”
王药此刻反倒不紧张了,拍拍道袍上粘上的灰尘和被踢出来的脚印,收紧脊背站稳了,面朝正中昂然高坐的李维励将军看了看,才稽首行礼。
李维励长得铁塔一般,黝黑的肤色配上峻厉的神色毫不违和,目光如电一般,说话也沉闷中带着尖锐的回响:“你是何人?敢说能够退兵,想来是有良策?”
王药直起腰,目视李维励的眼睛,朗声说:“下官原是晋国仕子,乾宁八年中举,后被发至并州章刺史军帐下效力。后来……”他顿了顿,干脆闭了口,看着眼前这位铁塔般的将军虬起了粗浓的眉毛,目中锋芒似要杀人。
“哼。”李维励手按着腰间的剑柄,冷哼道,“章刺史一家殉难,你既然在他帐下效力,何以独活?!”
王药闭了闭眼睛,深叹一口气才说:“章刺史殉难之前,曾与下官有过深谈:民贵君轻,勇者不必死节。让我到夏国之后,或斡旋和谈,或借机设伏,全更多百姓性命,重创夏国军力。下官,都做到了。”
“你何人?!”
王药再次深深稽首:“下官惭愧!边境和解年许,如今战火又起,却无力斡旋。故国蒓鲈,无一不入梦中。”他似乎是吸溜了一下鼻子,终于咬咬牙,狠狠心说:“下官名叫王药。”
“王……药……”李维励在口里咀嚼这个名字,仿佛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似的,但了解他的人已经开始不寒而栗,因为他目中的杀气渐甚。
王药听见“铮”的一声响,随即颈侧一凉,李维励的钢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他的声音也响起在耳边,依然是沉闷而带着锐响,既刮耳,又刺心:“名字好生耳熟!几个月前抢占我并州城的那支契丹队伍,高高举着的旗幡就是一个‘王’字,听说领兵的是契丹女主的面首,莫不成就叫‘王药’?”
两军交战,用间为上,他在替完颜绰攻打并州时是领军的安抚使,瞒都瞒不住的,而且说出什么“面首”的辱词,李维励对夏国的内政也不是全然不通。王药肩头架着钢刀,面前是素有苛酷之名的李将军,还要听他恶毒的讥刺,却能够笑了出来,点点头说:“是呵,我曾领并州安抚使,五万人打垮你的二十万,用夏国饥民的民心,抗过了并州这样一座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