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是装的。但是她已经顾不得了,咬着牙对阿菩说:“你告诉弓箭手。王药,是从我们这里逃走的。要杀,也得我亲自杀!轮不到晋国那帮子混蛋动手!”
念文书的冗长语句终于停了下来。他吃力似的清清喉咙,然后看看刽子手,声音轻轻的“那就动手吧。”
刽子手的刀,远远的只觉得锋刃一闪一闪的,缓缓举了起来。女墙上的王药并没有看见下头礮辒车里藏着的完颜绰,他茫然地望着北边,望着数不尽的营盘和川流不息的人马,求索而不得,竟然笑了笑。
愿赌服输。死得其所。
他听见“嗖”的一声,是破风声。
但脖子并没有臆想中发凉或发烫的感觉,倒是身后沉闷一响,回头一看。刽子手额头中箭,肉墩墩的身躯轰然倒地,后脑探出一截箭镞,那柄寒刃也“叮当”一声摔在地上。王药离得近,尚能看见刀刃上残留的别人的鲜血,此刻在他面前又飞溅开来。
他敏锐地探头往下城墙下。她的影子从包裹重重的礮辒车中露了一露,似乎在责怪弓箭手杀错了人,但紧接着,她焦急的目光穿越过层层雾翳投来一瞥。王药只觉身上那些紧张出来的冷汗顿时化作眼眶中的热泪,将落不落,悔痛和不悔交织在一起,爱与恨也交织在一起。要不是还牢牢地捆着,他几乎想从这雉堞纵身而下,求得一个永世的平静。
弓箭手的一箭,是触发新一场大战的战鼓。羽箭飕飕地往下射,下头退了一阵,又重新集结向前攻进。完颜绰在重重保护下退到安全的地界指挥,但望楼上的哨兵很快递来消息:刚刚她仰头看城墙上杀人一幕的时候,应州的南门,突围出一支百人的精锐的骑兵,也不杀敌,一路只是朝更南的滹沱河狂奔而去。也几乎在同时,夏国的数骑从南门飞驰而至,亦是通报同样的消息。
完颜绰叫道:“糟了!守不住河,晋军援兵很快就能顺水而至!快叫人追!”
军队太大,指挥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原本四十万人结成各种军阵,排布在应州四边,井然有序,彼此用旗幡号令,非常有序。但太后贪看北门的情景,南边突围的旗语未曾关注。战场上战机都是转瞬即逝的。背水的南门,本来守卫就少,她反应再快,毕竟突围的晋国勇士已经成功了。
晋军也是孤注一掷。百人虽不算多,都是营里最强悍的精兵强将。一到开阔地,他们便顺着南风,放出火箭,城外被收割得如同瘌痢头一样的麦田,尽是已经干萎的麦茬,顺着风势,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安扎的营帐毡包,离得近的,也立刻烧成了一团团火堆。人们忙着安抚马匹,迅速地挖防火沟,但是还是颇有损失。
滹沱河北岸,是为夏军占领。但是契丹军人水性不怎么好,防守多是木排扎成的叠桥,船只也大多拴着。火箭上去,顿时也呼呼燃烧起来。
突围的百余人,翻身下马,脱掉外头用来阻挡箭镞的斗篷,竟然都是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扑通扑通”跳入春水中,泅波而去。一边忙着救火,一边忙着保船,一边还忙着射箭追击的夏国兵,自然不能专心,眼睁睁看着绝大多数晋国勇士都泅游到河对岸去了。
乱了一阵,局面还算安定下来,但是完颜绰颇有见微知著的本事,已经感觉己方一场骚乱,这几日的攻城加上近日遭火,死伤也有万余,士气低落是一定的。应州城坚,若被来援的人夹击,里应外合的,自己也未必能赢。加上里头还有王药,深谙她这里一切军事调布,纵使不能反攻,也一定能够坚守。
还有最重要一点:完颜绰经历了王药的逃亡,经历了他被纳于城头几乎就要处斩的可怖场面,身体和心理的疲累终于到了极点,简直不堪忍受。
晚上布置完一切事务,回到营帐,远处又传来战士们悲怆的牧歌,她胸口的恶气腾腾地涨起来,偏偏刚刚睡着的小皇帝萧邑沣又揉着眼睛坐起来,大约是做了噩梦,哭闹着叫:“我要仲父,我要仲父……”
完颜绰恶从胆边生,上前一巴掌抽小人儿的脑袋上,打得他嚎啕起来。她怒道:“别提他!就当他死了!”
萧邑沣已经被打醒了,抽抽噎噎用力压抑着哭声。但眼睛从五指缝里偷偷往外瞧瞧,瞥见“母后”气怒得脸色发红,但也目中隐泪,便倔强着又嘟囔了一声:“他们说的,明明没死!我要仲父!”
眼见完颜绰的巴掌又扬了起来,他连忙爬进被窝,护住脑袋,撅着个屁股对着她。
这副模样,看着可爱又可怜,饶是怒火冲天的完颜绰,也没有再动手,扭身坐在榻上,气得几乎要哭:“你也来气我!只怕将来也是头白眼狼!”
她咬牙切齿,想着刚才在军帐里所有人吵得翻天的场面。几个悲观的林牙甚至担忧王药会出卖他们最重要的消息,提出早早撤兵为上。完颜绰当时硬着头皮不肯,硬着头皮说王药被绑缚刑场,大约是不肯叫晋国那边满意,否则何愁没有荣华富贵?
死不认错,也是为了自己的权威,也是一场赌博。她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解不开的麻绳,正在脑袋胀痛的时候,一双小手轻轻地抚在她的肩上。
“又干嘛?!”她怒冲冲喝道。
小手的主人陪着小心说:“阿娘,是不是头疼?我给你揉揉。”然后小手探上来,轻轻地在她头发上抚弄着,起不了揉的效果,却似清风,渐渐把完颜绰心里的戾气打消掉了。她回头看着萧邑沣:“沣儿,是不是你仲父说什么你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