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睁开眼睛:“爹爹,如果我是这样残忍地对芸娘,你觉得我不是十恶不赦么?!”
他内心摇摆茫然,急需意见,可他的父亲却并没有敲醒他,而是笑了笑说:“阿药,你要知道,芸娘其他都不要,只要一个名分!你给她名分,其他的,她自然会甘之如饴。”
原来世间作恶的远不止他王药!王药突然心里开阔坦然了,回头双目灼灼地望着父亲:“真的?”
“心无挂碍,便无有恐怖,便远离颠倒梦想。”王泳慢慢说道,“你要逐爱欲,便要放开眼前的爱欲挂碍。很难!”他摇摇头,沉沉地望着儿子,最后说:“芸娘那里,你去看一眼吧。”
王药上好药,披好衣服,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地扶着院子里抄手游廊的矮栏,慢慢走到家中客房的院落那里——戚芸菡每次到王家,都住在客房中。他进了门,穿堂里的椅子上,正看见姑母在抹眼泪。王药慢慢跪倒在姑母面前:“姑母,我错了……我对不起芸娘,对不起你和姑丈!”说罢,磕下头去,动作一大,背上的伤顿时痛起来,“咝——”地倒抽一口凉气。
姑母骨子里还是疼他,急忙扶着他的肩膀说:“阿药,你表妹自生了拙念,又怎么能怪你?她亲娘去得早,我做填房的,又不敢劝她……她自小被夸‘和顺’‘淑德’,一直以此为骄傲,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凛然不可侵的地方,任谁劝都不肯听的……我当后娘的,战战兢兢唯恐人说个‘不好’,又哪里敢劝她……”絮絮叨叨只是哭。
王药狠了狠心,说:“我想去看看芸娘,不知方便不方便?”
姑母道:“方便。你安慰她两句吧,哪怕先哄着,别叫她再起这样的拙念了。”她大约也后悔这场婚事弄得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哀叹了好长的一声。
王药挪着进去,看见里头戚芸菡已经坐在床上喝水,腰里垫着靠枕,脸色雪白,眼睛红肿,见他来了,便是哀怨地一瞥。她身边环围着不少丫鬟,其中熟识王药的那个上前嗔怪道:“四郎可算来了!我们娘子……”
“阿桃!”戚芸菡力气不足,这一声的威望倒不差,那个叫“阿桃”的丫鬟顿时不敢说话,怨怼地瞥了王药一眼。
王药深懂女孩子的心理,如今念头打定了,要赔笑脸、说好话、博同情,乃至把她逗笑,都不是难事,他一步一挪过去,戚芸菡低下头说:“你们怎么伺候的?快去给四郎君拿椅子。”
王药苦笑道:“这倒真不用。刚挨了一顿打,紫肿着,沾不得椅子。还是站着好。”
周围的小丫鬟,不少露出“活该”的淘气神情,王药视若不见,手撑着床柱,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戚芸菡倒是抬起头来,关注地看着他:“这么大人了,舅舅怎么还打你?你……可还好?”
王药强作硬气:“没事,痛十天八天就好了,这次没晕过去。”不过目光一下关注到她脖子上的一道紫色,勒得这样厉害,倒不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地诈死,他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愧疚感,加了一句:“我确实也混蛋,也是活该吧。”
戚芸菡软了些下来,幽幽道:“害得你挨打,真是对不住……”
两个人互相这么体贴,旁人哪好再杵在那儿碍眼?大小丫鬟们找着借口,一个个纷纷退了出去。
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了很久。王药终于首先开口:“芸娘,脖子还疼么?要是有不舒服,你一定要跟我说。”又沉默了一会儿,见芸娘没什么反应,又说:“我也不知怎么说你。我是个不信前世来生的人,总觉得人生在世一辈子,总得珍惜自己。”
戚芸菡心里一阵满足的适意,摇摇头道:“表哥放心,我现在还好,只是头里略有点昏沉。”她捧着喝空了的水杯,左右找着有没有地方能放,王药自然而然去接手,把空杯子放到桌案上。
戚芸菡看着他艰难挪动的身影,终于在他背后说:“我和表哥不同,我信前世来生,信一切都是天注定。所以,表哥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读书享乐一点不肯放松;我却宁愿在这俗世间修行,为我亲娘,也为我自己,还为所有我所关爱的人。我今日把脖子套进绳圈的时候就在想:好了,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归葬王家的坟茔了……”
王药震惊地回头看着她微笑的脸庞,眼睛里带着泪花。他放荡自由的性子,实在不懂得为什么一个各方面如此出色的女子,会把自己的一生抵押在一个明知道不是良人的人身上!如果换做完颜绰,她要么放手,要么毁灭,绝不会为一个男人丧失自己。也正是因为如此,王药才愿意为她死!
“芸娘,”他终于说,“我若娶你,终究会对不起你。”
戚芸菡笑道:“表哥,你若是娶我,就算是对得起我了。”
“哪怕……我无法给你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一切?!”
戚芸菡咬着嘴唇默然了一会儿,抬头道:“王家自然会养我这个儿媳,王家不肯养,我有十指,会做活计,会洗衣服,学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也能守得住。”
王药“呵呵”了两声,女人所需要的就如此空洞?!她牺牲,她奉献,她崇高到虚无,可就如高高的道德神祗,无法叫人产生爱意。王药拱拱手:“得教!若只这点,我不会负你,但是歧路亡羊,一旦做出选择,可能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你好好休息,别再乱想了。”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