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芸菡皱着眉说:“这可不好,我们原是奉圣旨住在这里,一声不吱就走了,算怎么回事?好赖我身上还有个孺人的诰命……”
她低头继续做活计,像古来那些勤恳而贤惠的女子那样,把所有的悲苦都压在心底下,假装自己不知道、没感觉。丫鬟见她倔得劝不过,又有什么办法,拿了把扇子到穿堂有风的地方,气鼓鼓地扇风不说话。
不知不觉就夜幕降临了。戚芸菡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吃了晚餐点心,洗了澡,乘了会儿凉,想着尚未完成的活计,实在是闲不住,叫丫鬟掌了灯,又要继续。丫鬟也心疼她,劝道:“娘子!您看您眼睛,一日比一日浊,大约都是在这灯光下打熬的!你说咱家虽不大富,也不很缺钱,娘家也肯帮衬,何必事事躬亲?小哥儿虽是好的,花这么多心思做衣裳,好像也不大值得……”
戚芸菡眼睛实在酸得受不得,又揉了揉眼睛,看看外头灰白色一道银河横贯过天空,终于说:“好吧。睡了。”
其实丫鬟怎么懂她的心?!越到晚上,孤苦寂寞就越是攫住了她,灯光下尚有一些温暖,灯灭后,窗户纸上映着外头竹子的萧索影子,被夜风一吹,哗啦啦、阴森森地响!她每每在这样热的天气,脊椎骨都在飕飕冒凉气!有几回想叫丫鬟来陪着睡,又受不了那粗丫头打鼾,辗转了一夜,还是只能独眠。
灯又灭了,戚芸菡抱着自己的肩膀,躲在被子里,闭着眼睛,仿佛也能听见外头“沙沙”的声儿,仿佛能看到竹影在窗户上投出各种可怖的形象。
更可怖的,是她的身体某处会觉得燥热发痒,也曾认真地洗过,但是那种痒从肚腹的深处来,完全洗不脱,反而会在那些寂寞的深夜,从那羞于见人的地方,慢慢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手指尖儿,仿佛都贯穿着那种痒。心也会莫名的颤抖,害怕身体的变化,更害怕想到王药——想到王药的脸,似乎就有甘露淋下来,浑身会适意一些;若再想一想他裹在衣服里修长而结实的身子,戚芸菡觉得呼吸都窒住了,随后觉得自己简直无耻到极点:怎么会想男人的身子?!
可是越控制自己不许想,自己就越会想!
不仅想他的身子,想他穿着绯红朝服时俊朗的模样,还会想起出嫁前,家里的继母王氏以及出嫁了的姑姑、婶婶、嫂子、亲近的乳母、家人的媳妇……跟她咬耳朵说夫妻新婚要做的事。那些已经婚了的女人们,说得捂着嘴放肆地打趣她,笑得“咯咯唧唧”的没完。当时她的头都快低到腿弯里去了,臊得恨不得捂耳朵,只觉得男女之间的事,怎么这么丑!
可是现在到了晚间就会想。姑姑、婶婶、嫂子们说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想,还一遍一遍地想,没说到的地方还会自己瞎猜。有时候肌肤因之发痒,就自己摩挲自己,给自己解痒。但是之后,又会陷入深深的内疚自责中,觉得自己那么脏,那么无耻,简直有愧于所学的《女则》《女戒》!
大暑还没有过,临安戚家突然送来一封信,道是戚芸菡的父亲身体不好,医生束手,不知道能不能熬过白露,急急地想见女儿一面。戚芸菡是个孝顺孩子,什么都顾不得,立刻叫家人备好骡车,匆匆水旱并举,从汴京回临安去。
到了临安的家里,还来不及喘口气,便匆匆看望卧病在床的父亲戚良斌。不觉几年时光,父亲明显老多了,躺在床上只觉得满头俱是白发。母亲王氏虽不是亲生的,对戚芸菡倒是视如己出,急忙道:“芸娘,快来,你爹爹就盼着你呢!”
“爹爹!”戚芸菡哭着跪在床前。而她的父亲睁开眼睛,欣慰地笑着:“是我的芸娘回来了么?”
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自小儿所有人都说,芸娘这样的美人坯子,将来多少人踩破了门槛儿来提亲呢!更别说芸娘自小就是亲朋好友家姑娘的榜样典范:贞静娴雅,不读杂书,只识些常用的字,会掌家记账本子,而更擅长烹饪织绣,妇人家的功、德、容、言,无一做得不好。
没想到,以为许了个好人家,却把她推进了火坑里。
于是戚良斌很快又老泪纵横,叹息着说:“芸娘,守不住你就嫁吧!何必守这样的活寡?王药在夏国,这几年都没有消息传过来,都不知是死是活。你想想那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最后也不过落得个两头大,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何苦啊何苦?”
王药的姑母、戚良斌的妻子王氏也惭愧地说:“芸娘,阿药那混蛋不值得你这样。你公公已经说了,你若有此想,王家一定放人,让你带着嫁妆和汴京的房子一起风风光光地改嫁!”
戚芸菡忍着泪,对父母笑着说:“爹爹娘娘说什么呢!我一点都不觉得苦!我在汴京是六品的孺人,朝廷怜我夫君是为出使夏国和议而被扣下的,一直对我抚恤有加,每年都按着郎中的俸禄给我支取钱粮,年节入宫拜太后和皇后也另有赏赐。有一回刘太后问起王郎,还唏嘘了半天,格外赠我一件紫檀的手串呢!”
她最后含笑总结道:“又不愁吃穿,又有令名,一切都挺好的!谁在和我谈改嫁,我可要翻脸呢!”
在父母面前报喜不报忧——何况那些羞于见人的“痒”与“痛”也永远永远无法对人说出口。
大家只能感叹一番戚芸菡的贞烈与淡泊,并且因着那刘太后赐下的手串引发了好奇心,围着说了一通天家的富贵与缘分的因果,把话题连同戚芸菡心里的抑郁一起转移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