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了颗白子落在天元,声音沉沉:“这是周婆言。”
另取黑子,一一落在白子周围,淡淡道:“这是《京华新闻》,背后是门下省。《谏议报》,御史台主办。《经邦济民》,是三司的报纸,专讨论经济之道,度支之法,稽核之术,销量不大,坊间极少见到,却深受各府胥吏幕僚关注。《京兆邸报》,开封府所出。听说胡祭酒正在考虑,要创办《太学学刊》。”
“你可知道,门下省是何人主持?御史中丞与何人投契?与何人交恶?计相刚刚出缺,如今何人声望最高,有望出任?
谁赞成,谁反对?开封府陈恒你是见过的,他与胡祭酒在政坛分属两派,你可知他们的争执与冲突?前任张祭酒又是因何离京?”
凝视恒娘迷茫的面容,她一字一句问道:“这个韩元英,你今日知道他是中书舍人,参知政事,你可知他与以上诸人之间的关系?你知道谁与他敌对,会趁机落井下石,置他于死地?谁会施以援手,拉他一把?”
她口中说着,手里也不停下,随取随落,恒娘眼睁睁看着一圈黑子不停敲在坪上,那粒白子孤零零呆在黑子中间,好似滔天巨浪中一叶孤舟。
阿蒙语声明明轻柔动听,落在她心里,却越来越像暴雨前的雷声,大军出京时的鼓点,惊得她想要跳起来。
阿蒙却并不停下来,随手抓了一把黑子,信手铺陈,哗啦啦倒了一片,声音似裂帛似碎锦,她语声也发冷:“除了云端那些神仙,诸部诸院,外加地方各路各镇,盘根错节,与中枢遥相呼应。看似深水静潭,实则潜流险涡。你可能知道?”
黑子愈来愈多,几乎铺满整个棋坪,恒娘眼一花,差点看成漫山蚂蚁,正在蚕食一片小小馒头。
“住手。”恒娘终于出声,伸手按住她,皱眉道:“阿蒙,你究竟想说什么?”
阿蒙停了手,抬头看着她,神色终于柔和下来,轻声道:“恒娘,你要想清楚,今日你针对韩元英,或是事出有因。但事有一,便有二。也许你会忽然发现,你一夜之间,知道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官员阴私,高门秘事。而周婆言,也由此陷身各类丑闻,被人伺机利用,成为政争的利器。”
“各大报纸,立场泾渭分明,便是彼此攻讦,都是朝局中常见的纷争,见惯不怪。周婆言不同,这是民报,也是女报,因这两重身份,近日引来的关注越来越多,若是这次一举扳倒韩元英,令其不得不远离中枢。会有多少人眼热心动,想要有样学样,借助周婆言之势,打击自己的敌人?”
她说完之后,恒娘凝眉沉思,没有开口,一室沉寂。
海月在一边的腊玉案上,低头忙着往几个香囊里装香料。阿蒙今日刚回,房间里还没有摆放瓶供的香花,满室氤氲的,是某种恒娘似曾相识的神秘暗香,如水洗森林,月照空谷。
“阿恒。”阿蒙唤了一声,反手握住恒娘手掌,她手指纤细微凉,恒娘掌心火热,两人相握,彼此都觉舒服。
她柔声道:“我知道,今日夏云以命出告,你自觉有责任为她做点什么。可是,你别忘记,周婆言是为女子发声的女报,你总须想好,今后周婆言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要避开什么样的陷阱诱惑。”
走什么样的路?有什么样的陷阱?
大半个时辰过后,天边大雁飞过一群又一群,恒娘才从楹外斋出来。
仲简一见她的面,心中一惊。恒娘进去的时候,虽然因着夏云的遭遇而郁闷悲痛,眼睛里却燃着亮光。此时竟然一片暗沉沉的灰。
她已换下那一身华丽长裙,穿着自己的青衣素袄,站在一袭红色的阿蒙旁边,眉头如锁,嘴唇无色,整个人如同秋日的苍竹,萧瑟单薄。
阿蒙送她到门口,秋意浓厚,海月追出来,为她披了薄裘。她朝仲简点点头,回头对恒娘低声道:“我今日所言,你好好想想。”
伸手替她拂去头上落叶,忽发感慨:“周婆言横空出世,我当时只顾着高兴,全然没想到你可能面临的艰险。还是这位仲秀才为你想得周全。”
恒娘怔了怔,从自己思绪里回过神,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仲简。
他听了阿蒙这句话,也正转了眼眸,注视自己。两人目光对上,刹那恍惚。
秋风回旋,黄叶从树上一直落,似是永无落尽的一日。恒娘与仲简的身影,一高一低,一青一灰,沉默着,落步时却似有着奇妙的契合,渐渐走远。
阿蒙站在门口,动动手指,紧了紧薄裘。一低头,正要回去,便见到院门旁边,静静站了个人。
也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居然积了几片黄叶。
这会儿没有调情的心思,只抬抬眼皮,淡淡道:“你也有耳报神?这么快就赶来了?”
宗越知她心情不好,微微一笑,道:“多劳大小姐垂询,我这几日挺好。大小姐可还安好?”
阿蒙满腹心事,也被他逗得一笑,横他一眼:“我不信你没想到这些,为什么不提点恒娘?”
这句埋怨来得没头没脑,宗越却一下子明白过来。陪她慢慢往里走,温言解释:“没来得及,这不是赶过来了吗?你也不必着急,周婆言好歹得了太子金口。有这层护身符,老饕们即使想下口,总还要等一等,看一看,不至于穷形恶状。再说。”
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丝笑意,“恒娘聪明有豪气,超拔之处,不下于男子。多经些事,未来成就不可限量。你若是把她护得太好,对她而言,倒未必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