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小声啜泣的鸣茶往楹外斋方向走,忍不住回头,宗越已从服膺斋出来,疾步去到水边,不顾枝干上沾染的泥水,俯身抱起那束花,小心而珍重。
一边走着,一边想:明日宗公子的衣服,要多洗一件了。
——
楹外斋里。
因着阿蒙不在,粉衣侍女们起身比往日迟些,直到恒娘敲开大门,浑身水淋淋地同着个湿透的小娘子出现,这才忙乱起来。
等到恒娘与鸣茶都泡过热水澡,换上阿蒙的干净衣服,侍女们奉上俨俨的姜茶,又几样蜜饯小果,杏片、姜干、金丝党梅、香澄元子,放在一个样式奇特的蓝色璀璨盘子里。
恒娘以前见过这个盘子。据海月说,那是宗公子下棋输给阿蒙的,说是来自波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米娜。在遥远的异国语言中,意思是「女神的面纱」。
海月只是这么简单告诉恒娘,可没敢仔细回想,那日宗公子念这几个字时,正凝视着小姐,眼眸中如有万千星辰闪耀,温柔缱绻。
小姐挑刺的语声也分外轻柔:“此言不服水土。中土只有神女,没有女神。”
宗公子低眸,不复多言。拂乱棋面,重新排子。
然而那日宗公子去后,小姐便命侍女研墨,默书了长长一卷神女赋,拿去烛火上点燃烧了。
火光映照下,小姐的神色,可是莫测得很。她与小姐一起长大,那一刻竟也无法分辨,她是喜是怒是悲。
炭盆里生了火,木炭烧得通红,搁进暖阁,很快就暖和起来。
鸣茶坐在上头,穿了件宝蓝色百褶洒金襦裙。这颜色贵气压人,她撑不住,越发衬得整个人娇娇小小,如同窗边的粉菊一般。她又比阿蒙矮,裙子长过脚面,铺撒在刚换的软茵褥垫上。
“这是太戊姐姐的房子?”鸣茶没见过这样华贵的排场,一时忘了自己的悲痛,端着姜茶,好奇地四处打量,目光碰到那些安静来去的侍女们,羞怯微笑。
姜茶温度正合宜,恒娘最怕生病,一口气喝干,又拿细金叉子挑了颗姜干含在嘴里,感受着口腔里咸甜交织,又火辣辣的味道,听她这样问,忽然呆了呆。
“不是我的,我也是客人。”缓缓咽下嚼烂的姜干,轻声自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在楹外斋如此自如了?最初的时候,很不习惯有人替自己挂衣倒茶,如今竟也不慌不忙,浑若不觉了?
茫然半晌,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反问鸣茶:“小娘子今日为何想不开?常山长可知道你私自跑出来?”
那日常友兰的意思,女子出门,必得经过尊长夫君同意。今日他这娇滴滴的女儿,怎么一个人跑去男子汇集的地方?还投水自尽?怎么想都怪异得很。
鸣茶顿时想起自己的伤心事,姜茶也不喝了,放回矮几,伏在桌面,哀哀哭起来。
听她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声音,恒娘差点急死,几次追问,才总算弄了个七八分明白:那日她在辩经台上晕倒,是余助顺手扶住她。
这个,就叫做有了「肌肤之亲」。
常友兰对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印象极好,找胡仪一打听,知道他来自成都,少有慧名,家里是诗礼世家,多人出仕。
十分满意,认为这样的人品家世,一定不会如世上浅薄男子样,只看重价奁资财。
因余助尊长都在外地,特地托了胡仪,叫来余助,当面问他的意思。
原本在他看来,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谁知余助竟一口回绝,一点考虑的余地都不留。
等他走了,常友兰脸色发灰,不住摇头,长叹人心不古。
照胡仪的意思,他来做这个冰人,往成都余助他老子处修书一封,必能成事。到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助反对有何用?
常友兰脸色不好地拦了。他到底要顾及女儿的幸福。若是强嫁了,夫妻不谐,以后几十年的日子如何到头?女儿原本就娇弱,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磨?
哪知他这个女儿,贞烈之道学得太好,自谓既与余助有了肌肤之亲,便当从一而终,终身侍奉。
又听父亲含蓄地说了句:彼麒麟儿也。更加欢喜,庆幸自己终身有得。
那日常友兰回了太学客馆,再不提麒麟儿三个字,反倒沉着脸,骂「庶子无礼」。
她便明白过来。伤心之余,又将女论语背了一遍,哀叹自己终不能全始全终,一生全节无失,思来想去,一时心胸酸苦,头脑发热。遂严妆整饰了,前去余助所在,以死明志。
恒娘听得满脑袋「当哩个光」的响,好似方才喝的一肚子冷湖水,呼啦啦全都倒灌去脑子。
打量着眼前哭得柔肠寸断的女子,竟想不起来该如何开口相劝。
反而起了好奇心,问道:“那日余公子扶你一下,就算肌肤相亲。今日宗公子为了救你,也拉了你的手臂,这个怎么算呢?”
又指了指被扔在外面的湿淋淋衣衫,“你还披了男子衣衫,这又算什么?”
鸣茶万料不到她不劝慰自己,反倒如好奇孩童样,问东问西,抬起头,迷离着泪眼,抽泣思考:“宗公子碰了我,这也算是失了女子之节。但我已经先失于余公子,总不能再改适他人?要不,把这支胳膊砍下来,大概能算是全了贞洁。”
恒娘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四处看,正好案几旁有把阿蒙启封信件的裁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