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踢了鞋子,赤足走进画堂,口中道:“你买到了西京评论?”
宗越递了报纸给她,趁她两人埋头细看之时,目光掠过窗台,彼处空空如也,就连之前他送她的波斯米娜也未见踪影,如今只有个白瓷盘子,盛着各色佳果。
空气中浮动伽罗香,替换了他送的芸辉草。
只有那本厚厚的大食奇书,还远远地放在案头,似乎主人正在挣扎犹豫,没有下定处置的决心。
向来温暖闪耀的眼眸蒙上一层阴翳。宗越用力闭上眼,按下心头如钝刀子来回撕扯的疼痛,再睁开时,眼眸清亮,声音沉着如故:“袁培直辞官时,朝中按惯例,给他加了宝文阁直学士的名头。人如其名,文章写得不错,条分缕析,情理俱佳。”
阿蒙看得快,一目十行。此时身子后仰,沉思片刻,竟然笑了起来。
恒娘稍后也读完了,她向来认真,指着报纸分析:“袁老爷这篇文章,主要讲了文与质的道理。文多而质少,则其人必多思多虑,多愁多感,不能正确地认识事物,也就是无法尽到格物致知的本分。
若是多质而少文,又未免失之粗砺,大而化之,行事说话,不能做到克己复礼,情理兼通。
他又说,这个道理对于男女都一样适用。男子需要文质并重,才能正气凛然,才华横溢,报效君王朝廷。
女子也应该像男子一样,有厚重的经学底蕴,让她的气质更为凝练大方,不容易被轻浮琐碎的言辞细事拘束。
有优游山水的机会,以开阔心胸见识,使她的身体更为康健,她的意志更为坚定,不会轻易被生活的磨难打败;
有寄情诗词的余兴,使她的精神更能体会世间之美,山水人物,世情花鸟,无一不具有美的灵性,生的欢悦。若是世间男女,都能做到文质翩翩,这将是何等的至善之地?”
抬起头,望着阿蒙与宗越,发出惊叹:“袁老爷的文章,写得极好呀!”
阿蒙点点头,复述其中的片段:“仓颉造字,岂独为男子而造?天生万物,岂独为男子专享?众生之灵,岂独为男子所钟?是故天地、山水、万物,均为有灵者目其遇。举凡文字、章句、诗词,均为有识辈神其会,岂有男女之分哉?”
宗越苦笑道:“他写得越好,激起的风浪才越大。若是只三脚猫,也不至于会令胡祭酒动怒,给事中封驳了。”
阿蒙悠然道:“不只是太学学刊,明日开始,只怕京华新闻、谏议报等大报,全都要在此事上表态,严正立场。”
恒娘站了起来,眉头紧皱:“怎么办?阿蒙,我去找这位袁老爷,让他撤回这篇文章,行吗?”
阿蒙看着她,微笑道:“为什么要撤回?你不赞成他的观点吗?”
“不,我当然赞成。”恒娘吃惊地睁大眼睛,断然否认,“我赞成他说的每一个字。可是,阿蒙,你告诉过我,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阿蒙抿了抿唇,声音收紧:“此一时,彼一时。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既然火势已成,那就只能火中取栗。”
宗越眼中一闪,望着阿蒙,问道:“异论相搅?”
阿蒙看着他,目中飞快闪过一丝赞赏。却又别过头,声音放淡:“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袁学士这篇文章已经刊发,我们既不能让它消失,也不能让反对它的声音消失,不如就让胡祭酒他们的声音大一点,更大一点,最好大得听不见别的声,排山倒海,顺昌逆亡。”
宗越沉吟片刻,侧头看了看恒娘,对阿蒙说道:“如果照你的做法,双方都无转圜余地,眼见只能是硬碰硬的三驳,最后必然走到廷议这一步。”
阿蒙也转头,凝视着恒娘,轻声问道:“恒娘,你可有信心,到最威严的殿堂去,当着最尊贵的人的面,把你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就如那次在开封府一样?”
第82章 异论相搅
“像开封府那次一样?”
恒娘恍惚了一下, 想起那日的开封府。
狭窄天窗透进的光,大堂上服帽俨然的大尹,手持棍子四周肃立的衙役。
大门外站着惴惴不安的娘子们。逆着光, 看不清她们的脸, 那一个个或矮小或瘦削,或佝偻或打颤的身影,却是她勇气豪情的来源。
这次是廷议。是数不清的大尹,站在她的对面。是远比开封府还要宏大的殿堂, 是阿蒙说的,朝廷三大正殿之首,礼乐典仪之地的大庆殿。
而她身后,会有人吗?
阿蒙看到恒娘眉头一点点蹙紧, 盯着桌面出神,没有立刻回答。
上前两步, 握住她的肩膀, 轻轻晃一晃她, 唤道:“恒娘?”
恒娘眼皮急速跳了几跳,抬起眼, 看着那张熟悉而急切的脸, 想笑一笑,却又觉得脸上肌肉沉重,竟是笑不出来。
只能抿抿嘴唇, 勉强挤出一个接近微笑的样子, 轻声道:“阿蒙, 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
阿蒙没有回答, 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恒娘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阿蒙, 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也好好想一想:我真的能做到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如果她搞砸了这一切,结果会怎样?
不知为什么,对着阿蒙那坚定的目光,满眼都在说着「你一定可以」的信心,她忽然胆怯了,没有问出这个看上去很怯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