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姐儿笑了笑,照例不吱声。
恒娘在门外时,已经听到家里有女子喧哗声音,此时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问:“女人社今日又有聚会?”
翠姐儿正从柴房出来,拎着一个茶壶,见她来了,顺手递给她:“恒娘帮带上去吧。大娘们今日不说那周婆言了,改说什么洛阳的报纸。都在楼上,专等着你呢。”
洛阳的报纸?
恒娘上了楼,果然被一群大娘如获至宝地迎上去,开篇照例是一番热情洋溢的询问夸奖:“恒娘回来了?近日可有什么人家来相看?”
“我有个远房侄儿,在内城大酒楼的柜上做事,会认字记账。人品性子,堪堪配得上我们恒娘。若是有心,我叫人带个话儿过去,定能成事。”
“正巧,我认识个极好的媒婆子,说话做事,又灵活又厚道,从不诓男骗女。”
这些话她们本是说给薛大娘听,谁知薛大娘摇头直叹气,她这个女儿,主意极大,她这做娘的,也拗不过她去。大娘们的话儿说得再动听,也得入了恒娘的耳才作数。
恒娘笑微微听着,一边替她们斟了茶,一边瞄了眼桌上铺着的报纸,果然是西京评论。
等大娘们说得口干,纷纷端茶喝水时,恒娘已经提起笔,含笑问道:“大娘们今日不读周婆言,倒读起了男人的报纸?”
赵大娘才刚没掺合做媒的事,磕着瓜子,笑道:“听说这报纸上有个男人发了昏,竟然鼓吹让女子们都去上学,还跟男人学一样的东西?大家都好奇,想要看看这人是哪根筋不对,或是喝多了猪油蒙了心肠,发这样颠三倒四,不着四六的蠢话?”
第84章 读书人的好处
“蠢话?”恒娘手上一顿, 一滴墨水落在黄纸上。这纸不比阿蒙处用的各色洒金罗纹纸,极能吃墨,很快晕染开去, 成了一坨墨团。
“唉, 恒娘,你小心着些。这纸不便宜,一刀要八十文呢。”有大娘心疼了。
另有人连忙接话:“瞧你说得,这哪是钱不钱的问题。纸头上都住着神灵。若是糟践了, 神明要罚她下辈子受苦的。”
“对不住,一时手抖。”恒娘忙把毛笔移开,放到笔架上,方笑问道:“大娘们, 你们这话,倒叫我不懂了。你们这么敬字惜纸的, 倒不想学认字?不想学写字?”
嗑瓜子的赵大娘停了手, 笑起来:“我们算是哪本谱上的人儿?有这个好命?就算学了认字写字, 又能抵得什么用?能让男人少捶我?还是能让男人少睡我?”
恒娘记起来,上回最早抱怨生孩子的就是她。听这话锋, 是个少顾忌, 爱说风趣话的。
周围娘子都哄笑;“扯你娘的臊,你家男人算疼你的了。上回气头上打了你几巴掌,你不是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让你男人上门哄了半天才回去?
劝你少做张做致的, 这里头, 除了薛大娘好福气, 上头没有公婆,也没个男人成日家管束, 尽可逍遥自在。其余众家姐妹,哪个不是三天两头,挨男人的捶打?”
一片笑声中,有个大娘咂咂嘴巴,笑道:“话又说回来,哪家男人若是连这点辖制婆娘的气性都没有,反要被人笑话的。”
这两条街巷上,倒真有两户人家,男人缩手缩脚,被家里的凶蛮婆娘拿捏得死死的,平日里非打即骂。
这会儿大娘们议论起来,都纷纷摇头,觉得这样的男人一点气概也无,窝囊废,嫁不得。
恒娘母女没有笑。
薛大娘想起自己的一生,端了茶碗,默默喝茶。
恒娘则是越听眉毛越紧,最后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大娘们,你们觉得挨打这事,竟是很有道理,很合适的事情?”
本是一派和乐的笑声被突然打断,大娘们纷纷望着恒娘,觉得这小娘子果然不通世事,天真得紧。
然而她这问题,问得又很刁钻,真不好跟她解释这里头的世道人心。
过了好一会儿,赵大娘才笑着说:“人人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血肉之体,拳头落在身上,谁不知道疼?还能上赶着想去挨男人的拳头不成?这不是,天下都是这样子的吗?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的吗?”
旁边一人点头:“我打小就看我爹教训我娘,我家还好,我娘顶多挨几下巴掌,隔房的大伯娘是生生被打死的,这就叫人生气了,族里开了祠堂,叫隔房大伯跪了两天两夜,押了手印保证不再犯,才准他另娶。”
有人忽然想到什么,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说,宫里头的圣人娘娘们会不会挨打?官家要是打老婆,是用金棍子还是用银挑子?”
说起这等宫闱秘事,众人顿时来了兴致。有人故作神秘状:“之前小报还被官府查禁的时候,我听我男人讲,有份小报就讲过,官家拿那压纸的狮子头砸了一位贵妃娘娘,脸上破了相,到处找民间的大夫高人去救治呢。”
众人纷纷猜测贵妃娘娘的后事如何。恒娘低了头,把西京评论上的文章重又细细看了一遍。
讨论到后头,众人一致定论:「这位娘娘肯定被打入冷宫」。
恒娘抬起头,忽然问道:“若是进了学,有了学问,就真的不会挨打,你们肯去吗?肯让小娘子们去吗?”
这话招来一顿哄堂大笑:“你这说的什么孩子话?刚没听说吗,连宫里头的贵妃娘娘都要挨打,她总该是知书识礼的吧?读书跟挨打,这两件事,能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