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胡仪与常友兰异口同声,赞了出来。胡仪也起身,望着钱复,目光炯炯:“若下大朝会,百官廷议,给谏的前程……”
钱复朗声截断:“祭酒责我等适才有见疑之心,某也要怪祭酒此时有小我之意。某亦是儒生,深知西京评论此文,大违圣人训。与万世道统相较,区区前程,何足道哉?”
常友兰也站了起来,抚掌赞道:“善哉,斯士也。”
胡仪道:“大朝会上,东宫多半以袁学士为论事之首,两位给谏与其面驳,可有取胜之道?”
唐介忽然笑了下,插口道:“未必是袁学士。”
见三人都看向自己,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来:“其一,圣恩令上,写明女学之中,所学者不出圣人所训,女教所授。袁学士这文章虽然做得花团锦簇,东宫未必会采纳。
其二,袁学士一门闺秀都是才女,才慧太盛,损了福命根基,或青年夭折,或夫妇离心。
足堪说明,女子多才,不是件好事。若是他来朝会上应辩,单这些子女事,就足以令他羞惭,掩面而去。其三,袁学士辞官多年,朝堂之上,并无多少故交同僚。这情面分,也赚不了几文。”
眉头一挑,骤下定论:“是以,我料东宫必另有奇兵。”
胡仪抚着短髯,傲然道:“东宫便请来天兵,给谏也无需担忧。太学三千士,皆为儒家子。某此来,便是报与两位知道,太学之中,已发通告,以女教为本月策试之题。七日之内,三千英才,可尽为给谏前驱。”
常友兰笑道:“鸣皋书院不敢与天子之学并肩,然道统传承,亦是分内事。敢请附骥,以效微劳。”
钱复大喜,与两人长揖:“这可真是天兵天将来助,意外之喜。女学之事,有天下学子鼎力相助,必可令其折戟而归。”
四人同时相对大笑。只是唐介虽然笑着,眉心却闪过一丝阴霾:倾天下学子之力,成此浩浩荡荡之势,究竟是忧是喜?
——
门下省迎客之际,麦秸巷中,周婆言也迎来一批不速之客。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三娘急得团团转,上手想要去拉,却拉住这个,走了那个。
九妹力小,更是只能尖着声音,跳脚叫骂:“唉,你们停手,停下来,放下我们的东西,不准抬走啊!”
看有人抬走她写字的书案,眼睛一红,跟个小豹子样撞出去,尖叫:“住手,我的书桌,我的书桌——”
抬桌子的都是壮汉,一手拉住她,似拎着个鸡仔,把她往三娘方向一推,笑道:“娘子看好你家丫头。胡乱冲撞,要是咯了头,碰出点伤痕来,女孩子家家的,将来怎么嫁人?”
九妹在三娘怀里拼命挣扎,眼泪不要钱地掉,手在空气里徒劳挥动,哭得撕心裂肺:“我的书桌,我才不要嫁人,我要我的书桌……”
这会儿已是下午,恒娘去了太学。这两天事少,宣永胜偷空去了茶肆,报馆里就剩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女流之辈。
她不敢放九妹一人在这里,没法去报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把桌椅案几搬得近乎一空。
这些人来得突然,她正带着九妹,一字字读千字文,听得门口一阵嘈杂脚步声,一回头,就见到一群短衣壮汉径直闯进来,见了她们,也不搭话,四周一看,就上手往外搬东西。
先是他们吃饭的桌子,凳子,椅子,然后是书案,甚至是放碗碟的柜子。倒是墙角一排上了锁的木柜,他们看了一回,没有动手。
那木柜里全是周婆言开办以来,收到的各种信件来稿。恒娘宝贝得很,日日念叨,这些都是阿蒙说的国史馆资料。特意买了个四开锁,仔细锁上。
这些人若是朝这个木柜下手,她拼了命不要,也要拦阻。
但现下这个情况,实在古怪。这些人个个直进直出,搬起东西来泰然自若,全当她二人不存在。
隔帘之后,老宣住的那半爿屋子,却又秋毫无犯。对这个上锁的柜子,更是绕道而行,视若不见。
眼见阻止无力,她干脆带着哭得力竭的九妹,往角落里站着,也免站在屋子中间,挡了这些人的道。
她倒要看看,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盏茶功夫后,屋子里除了上锁的柜子,空荡荡的,再无他物。
同样的一批人,又开始往里头搬东西。
鎏金镶银的檀木书案,圆润华美的高背交椅,包金圆角四脚立柜,用料厚实的四方食桌,到后来,居然是成套的青瓷碗碟,一并连笔山砚石,水盂书匣都齐全。
不仅她看呆了,就连怀里挣扎的九妹都慢慢止了哭声,呆呆望着这些人有条不紊地来去。
空了一小会儿的房子很快又被填满,窗明几净,焕然一新,比半个时辰前,亮堂富丽了许多。
那些人搬完东西,转身就要走,被三娘叫住:“还请见告,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做这些事?”
为首之人回身行了个躬身礼:“敝上言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周婆言笑纳。至于敝上身份,将来必有与薛主编坦然相告的时候。”
等他们顷刻间走了个干净,三娘放开九妹。女孩跑来跑去,摸摸新书案,敲敲新餐桌,又把那些文房用具一样样翻来覆去地看,眼泪这会儿已经干了,眼角笑得堆起。回头望着三娘,惊叹道:“这是恒娘做了好事,神仙来送她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