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壮年人的死亡,总是带着恐怖的诡异,似乎老天也在怜悯人世的可悲。湛蓝的天空,在下午一点钟慢慢的变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乌云。
老三从村委会出来以后,由着脚步慢慢的渡着,竟不知道该走往自己生养的家乡那个方向。他的内心,一直是矛盾的,一方面魂牵梦绕着生养着自己的故土,一方面可憎于故乡的人事。
土马路边是刚刚出穗的田田稻禾,叶子泛着青涩的光,叶轮尖锐的小倒刺,在清风中微微的颤抖。老三忽然觉得,这稻叶活脱脱像自己目前的境况,年轻,青涩,有活力,带着细微的倒刺,在努力的护卫着稻谷。到秋来那一天,稻子熟了,自己或许就变成一堆无用的稻草。他还能走多远,爬多高,他下意识看着四围的群山,心里叹道:“有风无水,满山青石,无一尺黑土,自己根基太浅了。该为自己后路考虑考虑了。”
走着走着,乌云压顶着漫天遍地而来,压着自己喘不过气来,雷声似乎就在自己头顶一个接一个炸响。顷刻间,暴雨夹着狂风,打着璇的往头上脸上身上浇下来。
雨中的红旗大队,木屋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没有一个人,除了风雨声,竟是如此的安宁平和。老三干脆站立着一动不动,任由风卷任由雨淋。
忠叔像鬼魅一样从雨中走了出来。忠叔不说话,递给老三一把黑雨伞。老三看着忠叔,消瘦脸上,被长年累月骄阳晒得乌黑,中等身材,削肩直背。老三记得自己刚出去时候,忠叔还很年轻,时不时唱‘月亮走我也走’,经常坐门口看看书,或者写几笔毛笔字,即使牵着王慈和翠花串门,也是一副乐呵呵的幸福状。如今满脸沧桑,岁月真的如一把杀猪刀!
老三打开雨伞,问忠叔道:“王慈和翠花现在在哪里读书?”
忠叔老老实实道:“王慈在湘大,今年就毕业了,天天忙着找工作。翠花刚刚进省一师,两个都挺争气的,只是我没本事呢!”
老三道:“忠哥,你负担不轻呀!你也从来不找我,你和我还客气什么呢!王慈工作,我来想办法好不好?”
然后像自己对自己说一样道:“权利这个东西,能用的时候就是举手之劳,不能用的时候,我想帮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忠叔感激的看着他,停一停,想说点感谢类客套话,始终还是觉得不妥。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道“老三,支书我还是想辞了,孩子们读书要的是钱,趁我还干的动,出去总能帮帮忙。在家里,我也不瞒你,一年只有几千块死工资,我又不忍心动村委会的钱,上面来人需要招待,不怕你笑话,你嫂子都在笑我,老母鸡都杀完了,我一个小姓,你懂的,在三姓湾地界,根本领导不了谁,占着位置,影响别人财路呢!”
老三似懂非懂的看着忠树,十分平静的道“忠哥,我早上对乡亲们说我敬仰张老爷子,是真心实意的。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我从政是为了什么,也许有些人以为我靠娘家关系往上爬。不可否认,机遇是娘家给了一些,但是这个地方生我养我,给了我一切我需要的能力和智慧。我们共xx员,做官不能为了自己想,困难是暂时的,孩子们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村支书你还做一届,我想为家乡做一点事情,我现在只相信你,相信你能够把钱用到该用的地方去。我再不做一点什么,以后真的无颜面回来了。”
两个人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渡到了张老爷子家,张老爷子生前住老大保奋的厢房,老大保奋刚刚好在门口吸旱烟,一米多长的烟筒,是张老爷子生前的挚爱,用它当拐杖,教训儿孙,就如古代帝王手持的节一样威严。现在张老爷子把他传给了老大,保奋就趁机痛痛快快的感受了一下烟袋的威严。
保奋看见老三两人湿漉漉的走来,惊的一下子站立起来,老大道:“谢家老三,你怎么湿成这样,你看,这,感冒了怎么办!”然后木讷的竟不知道再应该说点什么!
老三笑笑道:“大哥,没事的,身体还好。就是想过来讨杯米酒喝,多少年了,就是忘不了家乡米酒和酱炒辣椒味呢!”
老大便高声大叫起老婆子,这一叫,老大的堂客,两个儿子,胡子寒都跑了过来。
酒菜很快上来了,一坛陈酿米酒,一碗豆酱炒青椒,一碗黑腊肉炒黄豆,一碗苦瓜炒小河鱼。
忠叔举着杯对老大道:“保奋兄弟,这一次真的让张家受苦了,出来这么多事情,总归要解决,张老爷子灵柩,已经由乡里王书记亲自安排,中午王书记已经亲自在山上搭棚守着,明天做法事的过来再热热闹闹敲几天再安葬,你看?”
老大自顾自喝了半碗米酒,脸上红彤彤的,他摆摆手,对着老三道:“今天不扯其他事情,就和老三喝酒,喝尽兴了,张家我说了算,明天早上安葬都可以。”
正说着,堂屋门口走过来一个女子,格子衫衬衣,灰棉料裤子,穿一双半高凉鞋。头发胡乱的扎在后面,面颊顺搭着掉了很多条碎毛发,天然弯细眉,含笑眼里是悲戚后的忧郁,一条笔挺的小鼻梁,让脸上说不出的动人和心惊。微微翘起的朱砂红唇,任谁看了都想过去亲亲的吻一下。
老三呆呆的,看着那张清秀脸上的五官,瘦弱纤细的身躯,凹凸有致的神韵,似乎那个可以和她拥抱亲吻的时光就在眼前,又似乎在几个世纪以前,几万年以前一样遥远。
女子先开口道:“我说谁来了,大呼小叫,原来是谢正法tg级干部来了,怎么的,移驾寒舍,是准备灭族,还是鞭尸来的。”
老三惊恐的喊一声:“小云”,便说不出话来。
胡子寒连忙站起来拉着小云道:“小云,没有的事情,谢兄就是过来酒杯喝,没其他事情呢!”
小云看了一眼胡子寒,胡子寒身材也好,样貌已好,都和老三差不多,小云看上胡子寒,也是因为胡子寒和老三神似吧!但如今看来,样貌再怎么相似,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之间,又似乎有千万的不同,万千的差距。
小云道:“喝酒呀!行,那让我和谢厅喝。”然后自顾自的坐下来,倒满斤装的大碗,对着老三示意一下,昂着头,咕噜咕噜的喝的一滴不剩。
老三看着小云,想劝一下,又不知道怎么劝,想不喝,心里深处似乎又有人在劝自己不如醉一回。
这个时候,司机拿着老三的干衣服走了过来,老三干脆把湿漉漉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交给司机小李道:“你吃一点饭,等一下我要是醉了,你让村委会把我抬上车,今晚必须赶回省里”。然后撸起袖子,把满满一碗米酒干了下去,看着小云。
其他人看着这样的场面,都怔住了,老大放下半碗酒,说炒几个菜去,忠叔和胡子寒喝了半碗,酒一下子冲了上来,跑出去吐去了。
堂屋剩下老三和小云,小云挑衅的看着老三,自顾自的倒满,然后把酒坛放在两人椅子中间空地。老三看着堂屋的白对联,神龛上写的“当大事”三个字,看着门口漫天遍野的雨声,风声。
老三倒了一碗,两个人同时捧起来,对望着,示意一下,仰着头又喝了下去。
胡子寒和忠叔吐完了进来,看他们俩准备喝第三碗,分开劝起来。小云把酒端过来放胡子寒面前道:“你是我丈夫,那你替我喝了这一碗吧!”
胡子寒一时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不该喝,最后窘的没办法,被迫着端起来喝了下去,酒还没有喝完,人“哐当”一声仰天翻倒下去。
这边忠叔也端起老三酒碗,看了一眼老三和小云,像是求醉一样慢慢的把一碗酒喝下去,然后飞快的跑到堂屋门口屋檐下吐起来。
小云看着被人扶走的胡子寒,又倒满一碗,自言自语道:“喝不得何必端杯,喝的下无需劝解。红罗帐无缘举案,黑灵堂但求一醉!”然后自顾自又喝完一碗。
老三带着酒劲,深情的看了一眼小云道:“云,喝完这一碗,都不喝了,千言万语,尽在酒里。”喝完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看小云处,已经是泪流满面。
老三站起来,一转身便走入雨中,身影似一缕青烟,慢慢的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