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芸娘,给小姐磕个头。”
他的声音非常冷漠。
芸娘默默地跪下来,朝着西院的方向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张年蹲下来,温柔地替她擦干净额头,柔声说:“哥哥这是最后一次让你给人磕头,以后再也不会了。哥哥怕你被人欺负才想了这个蠢法子,哥哥对不起你,哥哥错了,别和哥哥生气,好吗。”
芸娘仍然低着头。
她自小被卖进了那腌臜地方,又早早被破了身,眉目里一股天然风尘气,街坊风言风语不绝,时常有地痞流氓在他们门口打转,她便总是低着头,生怕见人,只是穿着最简陋的麻布衣服,躲在家里,听到哥哥说要卖她,她也沉默片刻,便点了点头。
如今她依然默默垂着头,听着哥哥温柔的声音,眼泪却一颗一颗滚下来,落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晶莹剔透,溅起四散尘土。
第35章 抵达
从盛京到宛州, 一路上山水迢迢,所幸水陆两道都十分通达,庄子上派过来的张秀才瞧着吊儿郎当,遇事却出乎意料的可靠, 路上的大小事宜都安排的滴水不漏, 季青雀一点不需要劳神。
季青雀见到张秀才时略略有些吃惊, 她本以为会是更恭顺周到的崔羽跟在她身旁。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 能有张秀才这样的人随行,实在是她的幸运。
她单手支着额头, 缓缓翻过一页书,船外涛声不绝,眠雨和张秀才的声音在水波中隐隐约约地传来。
“……哎呀,又说对了,怎么会这样呢?”眠雨懊恼地说。
“哎呀哎呀, 怎么就是不相信呢,就是试一百次,小生也是不会错的。”张秀才装模作样地叹口气。
季青雀又翻过一页书,外间的眠雨也将纸书翻的哗啦哗啦作响, 可是季青雀知道, 哪怕她试几百几千次,结果也是不会变的。
张秀才自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而这段旅途里也的确如此, 星罗棋布的水道, 大大小小的城镇,甚至是眠雨随手翻开的一页书, 他只需扫上一眼, 便能牢记心中。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异人么。
若是真有这样的本领, 又怎么会屈居在一个田庄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教书先生?
季青雀心里有疑问,然而她也没有出声,一路上,只是安静地在船上翻看着季淮送她的风物志,一副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模样,偶尔听眠雨说几句话,小姑娘性子活泼,又非常听话,胆子最开始还很小,很怕她,后来见她并不责备,便放开了些,蹦蹦跳跳地在船上跑来跑去,见了什么都要掰着手指一样一样说给她听。
“小姐真是宠爱她啊。”张秀才笑着说。
季青雀不语,细长的指尖点了点桌面,张秀才这段时间已经了解自家小姐寡言少语的脾气,知道这是让他坐下的意思。
他感到啼笑皆非,没见过他家小姐这样的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只是看书,或者看着窗外出沈,窗外山长水斜,雾霭淡青,衬着她淡漠的侧脸,着实美的不食烟火。
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要跋涉千里,去见一个陌生的外祖父呢?
张秀才心里想不明白,却也并不表露出来,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从袖口取出一封信,递给季青雀:“小姐,这是刚才上岸时驿站上送来的信,是季府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应当是急事。”
“撕开。”
张秀才一噎,干脆地撕了信封,将信纸展平,两张信纸一只手一张,铺平了举在季青雀眼前,他这是存心埋汰季青雀,连信都要人帮着撕,您怎么不让我帮您把信给看了呢?
……然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季青雀抬起头,细细地读起了信。
信是两个人写的,前面是季青罗,说了些盛京这几天的杂事,后半部分是季淮的字迹,他先是问候了季青雀的情形,便笔锋一转,说起来正事。
开头一句话便是:“谢世子请了旨,昨天便和李严将军一道启程去了西华关。”
谢晟是天子近臣,天子又素来喜爱他,被他几句豪言壮语一哄,立刻心潮澎湃,下旨许他随李严前往西华关。
长宁郡主急的发疯,可是天子金口玉言,哪里还有回转的余地。
“谢世子实在是铁骨铮铮,心怀家国,我辈远不能及啊。”季淮的落笔很有些赞叹惭愧。
季青雀垂下眼帘。
张秀才在一边举的手都发酸了,他也是养尊处优,一辈子只拿笔的风流人,见季青雀似乎终于读完了信,赶紧偷偷摸摸地放下手,谁料季青雀忽然一抬眼皮,他猛地一阵心虚,连忙嗖的一声把信又举起来。
信纸的风拂起季青雀的发丝,她抬起眼帘,黑色眼睛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可以出去了。”
张秀才气的鼻子都要歪了,皮笑肉不笑地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放在桌上,昂首阔步地走出来了船舱。
船舱里只剩下季青雀一个人了。
她倚着榻,在此起彼伏的波涛声里,微微出神。
心怀家国,铁骨铮铮……吗。也许吧,但是未必只有这个原因。
西华关代代都是谢家镇守,哪怕李严年少成名,在西华关里也只屈居在谢晟二叔之下,这是大齐这几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从谢不归立马横刀的那一天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