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里欣喜至极,正想再搭几句话,那独眼的男人却已经一瘸一拐地走远,一高一低,一步又一步,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是……怎么啦?我们难道在做梦吗?”一人不由得喃喃道。
“怎么可能啊,先生今天……”另一人语气也犹豫起来,“可能心情很好吧,你看,今天的天气这么好,谁都会开心一点的吧!”
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仰起头,看着高高的蓝色天幕,入秋了,天高云淡,大雁南飞,枯黄的叶片挂在树梢上,像是金色的铃铛,与朱红色的琉璃瓦片几乎是齐平的,摇起来,到处都响成一片。
真好啊。
秋天就要过去了,严酷的冬天就要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覆盖住一切,声音,颜色,全部都会埋葬这没有杂质的纯白里,无家可归的人最后的坟墓。
天真冷啊,冷的能要人命。
等来年春天,冰雪消融,也不知道那些悄无声息死去的人们身上,到底长出来的是花还是虫子。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季青雀的西洲阁,下人知道他是季青雀的心腹,并不阻拦,眠雨正掀开帘子要往外走,看见他,脚步立刻一顿,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这是多明显的表情。
瞧,季青雀多宠爱她,脸上不需要藏任何事情,什么都可以流露出来。
那个又精明又疯的大小姐,在有些事情上,实在蠢的让他经常发笑。
他又是什么时候,连她身边一个无关轻重的丫鬟,居然都已经这么熟识了呢。
他并不点破她,只是忽然有些疲倦地开口说:“她在吗?”
“……我家大小姐当然在了。”
“好,我有事和她说,你看好门,不要让人进来。”
屋子里季青雀依然倚在窗下,静静地看书,她很瘦,脖颈修长,身段也纤长,垂下眸,浓密的睫毛倒映着苍白的脸颊上,很容易叫人对她产生一种怜爱的心动。
这当然完全是一种幻觉,一种与现实毫无关联的误解。
他立在屋子中央,淡淡地说:“我今天下午就走。”
季青雀终于抬起眼帘,直视着他,问:“为什么。”
那直射过来的目光,镇定,冷静,坚决,并且毫无动摇。
这双眼睛,竟然像是曾在谁身上见过一样。
他却忽然像被这种目光狠狠捅了一刀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脸上扯出笑容,道:“为什么?嘿嘿,装什么糊涂呢,那叫张什么的人昨天不是说了吗,张秀才没有和你禀报吗?”
他恍然大悟:“哦,你早就知道了,怪不得一点不吃惊,怪不得你之前会那么信我,我说呢,原来如此啊。只是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你如今又有人,又有名,自有四方豪杰来投奔你,我这种人已经已经无一点用处,再留在你身边,岂不会成为莫大的污点?你怎么还会问为什么,便是没有那人,你恐怕心里早就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让我滚蛋了吧。”
他摇摇头,像是在叹气,语气里却又掩不住的伤人的尖酸。
他想这不对,他不是来说这些的,季青雀虽然是个又疯又怪的丫头,可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倔的有时候简直有点蠢,他特意来见她最后一面,是想好好地和她道一声离别,还有崔云,张秀才……到底也是萍水相逢一场。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无数想也不曾想过的话语如毒汁般喷射而出,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尖锐:“何必如此呢,处处都在算计,恐怕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吧……像你这样心机深沉自私自利的小姑娘,真是天底下也少有,怪不得没有人肯喜欢你啊。”
第53章 赤狐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 十五年前,还是二十年前?
冀州的花又开了,早春的雾气氤氲,白山茶新雪般簇拥在道边,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 意气风发, 对马下的少女仰起头, 骄傲地说,你哭起来可真丑, 再哭,等我去了北边,把胡人都杀光了,做上了大将军,可就不娶你了。
她气的跺脚, 一边落泪,一边呜呜咽咽地说谁稀罕嫁给你了,她素来美貌又傲气,一张脸生的美如花蕊,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尚且悬在腮边, 将落未落。
他看的眼热,心痒痒的, 眼珠一转, 忽然高声道:“诶, 阿媛,你娘追来抓你了!”
她吓的花容失色, 当即回头, 却忽然感到一阵轻柔温暖的触感从面颊上擦过, 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羽毛,一阵春风,缱绻又柔软,稍纵即逝的就像幻觉。
她先是呆了一呆,还没清楚意识到什么事,一股热气便瞬间从心口直冲天灵盖,冲的她大脑一阵阵晕眩,丫鬟连忙上前扶住她,她伸手捂住脸颊,第一次不顾礼仪和颜面,也不顾周围人来人往,利声尖叫道:“秦——欢——!我要杀了你!!!”
然而那个同她共度十六年春秋,趴在墙边给她说笑话逗她开心,总是嘻嘻哈没个正形的少年,却早已扬鞭快马,溅起黄土沙尘,只留下一串朗朗的笑声,在高天下自由自在,如飞燕盘旋。
少年有壮志,鹏程当万里。
秦欢是世家出身,在冀州不过是寂寂无名的妾生子,到了荒芜的北境,却又成了兵丁们口中“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军中官吏先对他还殷勤备至,可是等到打探出他不过是个一人一马孤身投军的妾生子,便立刻对他呼来喝去,弃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