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淹没在灯火里的整个城镇一夜未眠,鞭炮声黎明方停歇,又过了几日,街道上积雪消融,蛰伏了一冬的生机在清透的融雪里崭露头角,在苇城第一片嫩叶绽放出新绿时,第一支商队抵了苇城。
这无疑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既然商队已经可以通行,那便说明宛州的州军终于稳住了宛州的形势,更证明了所谓乱世将至不过是些耸人听闻的谣言,往后依然是太平盛世,日子照过,钱照赚,一代又一代,和祖祖辈辈都没有什么不同。
这支商队在苇城遭到了意外之外的热情招待,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谨慎又茫然地处理掉了手上的货物,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行商会如此的顺利。
而在第二天,这个老实的商队首领便叩响了崔家的大门。
这人一口朴实的口音,只说有人托他给崔府里的大小姐带东西,那人一身当兵的打扮,一身的气度却又像个大少爷,路见不平帮他们赶走了骚扰的流民,听闻他们的目的地是苇城之后,那人便忽然笑着开口,托他们顺路带一样东西过来。
崔云这些天在忙着商路上的事情,便将府里许多迎来送往的事情都交给了张秀才,张秀才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遇见的是谢晟这队人。
他连忙道了一声谢,叫人上茶,送上重金酬谢,那人却受宠若惊地弹起来,慌忙摆摆手,本就是举手之劳,能够走进崔家的大门已经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怎么能还收银两?
张秀才绷着脸,不露出一点好奇地把谢晟送来的东西呈给季青雀,余光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瞟着,那位小侯爷山水迢迢地送来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季青雀没开口,眠雨自觉地走上前,一层层地把蓝布打开,终于露出了包裹在最中间的东西。
一个造型奇特的粗陶小人。
像是什么志怪故事里的妖物,鱼头人身,脚踏波浪,做的虽然粗糙,但是却十分生动,哄小孩儿的东西,并不值几个钱。
……就把这玩意儿?
张秀才大跌眼镜,但是回头一想,不可能啊,那个小侯爷怎么会干一件无缘无故的事情?莫不是暗藏着有什么玄机不成,只有他们大小姐才能看得出来?
一瞬间,无数通风报信的手段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他脸色微微严肃起来,静待季青雀开口。
季青雀垂下眼帘,扫了一眼桌上的蓝布,徐徐开口,声音轻柔:“收起来吧。”
眠雨响亮又爽快地回答:“好的,大小姐!”
一边手脚利落地将一层层蓝布原样包了回去,捧起来进了里间,隔绝了张秀才目瞪口呆的视线。
这还只是个开始,每隔几天,便有新的人叩响了崔府的大门,“那位救了我们一命的军爷”、“那位路过我们商队的少爷”,种种称呼不一而足,只是带过来的东西都一样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都不是多精巧的玩意儿,平平无奇,一枝随手折下来的花,半本古书,一片古董的残片,甚至还有一块石头!
张秀才实在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在传递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季青雀却神色也不曾变过,谢晟送过来多少,她一律只淡淡看一眼,让眠雨全数收好,到了那块石头送过来的时候,她却破天荒地伸出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张秀才心里抓心挠肝,好半天才忍不住开口问:“大小姐,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季青雀平淡地说:“没什么意思。”
“……那您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我还以为您在为他送过来的东西发愁呢。”
季青雀想了想,点点头,说:“这两天我确实在想一件事。”
季青雀很少会对他这么坦白。
张秀才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斟酌着语句,道:“……大小姐请说?”
季青雀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细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把玩这块拇指大的青石,这块石头实在无为什么特殊之处,只是颜色青翠的极漂亮,衬着她洁白的肤色,隐隐的泛出一种春雨后被洗净的青空的色泽。
张秀才很清楚,她这短暂的沉默并不是因为犹豫,季青雀并不是个经常犹豫的人,她只是在思索,思索如何表述自己的想法,这让他心里警铃大作,大脑飞速运转,思索这这些天到底有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烦恼,一边强作镇定,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季青雀眼帘低垂,轻轻地,柔柔地开口:
“我在想,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嫁人的呢。”
“噗——!”
张秀才喷出一口茶,哐当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刷的一声展开扇子,遮住脸,一边咳嗽一边快速地说:“大小姐,失礼了……我先去换身衣服,十分抱歉。”
季青雀也并不生气,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平静,完全没有一丁点自己语出惊人的自觉,她轻轻嗯了一声,这个嗯字还没落地,张秀才已经立刻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夺门而逃,窜到了院子中央。
屋子里陷入寂静,只有眠雨轻手轻脚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拾起地板上破碎的茶杯瓷片。
季青雀依然低垂着眼帘,细细打量着这块小小的,苍翠欲滴的石头。
她知道,谢晟其实也没什么多余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想让她看看,便顺手让人捎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