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如此荒唐的流言,很快便在京中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盛京依然是那个纸醉金迷风调雨顺的国都,她们仍然可以在华美典雅的后宅里,无惊无惧的活着。
可是一日又一日过去,孙氏却渐渐不安起来。
因为季宣并没有从宫中出来。
往年他入宫伴驾,最多也不过两三天,从来没有整整一个月都不曾离开皇宫的事情,季宣本来就很少离开白鹿书院,他虽然性子冷淡,但是对学问一道却从来专心致志,精益求精,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停留在宫中一个月。
……除非他没法离开。
孙氏被自己脑子里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天子性情仁慈,与季宣年少便相识,十分信赖尊重这个长自己几岁的哥哥,也因此对他的家人都格外宽厚,孙氏也在国宴上见过几次天子,那的确是个极为和善的人,虽然大约并不太勤于政事,但是以孙氏的眼光来看,他应当并不是个坏人,这一点与安乐长公主与荣华郡主倒是完全不相似。
有天子坐镇宫中,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够阻拦季宣离宫,又有什么人能够对他不利?她一个深宅妇人,不过是听了几句大不敬的流言,便胡思乱想起来罢了。
她一面如此安慰着自己,另一面又止不住地惊慌不安,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在暗中发生,她甚至还递了帖子说想要见张皇后,以她的身份,这并不是什么离奇的请求,可是这封帖子最后却石沉大海,就如同进入皇宫的季宣一样,全部杳无音信。
真正让孙氏下定决心的,是她终于探听到的另一个消息。
——安乐长公主与荣华郡主也已经入宫陪伴张皇后,同样再也不曾离开过皇宫。
盛京里最尊贵的五个人,天子,张皇后,安乐长公主,荣华郡主,以及作为天子皇叔的卢阳王,竟然全部深居宫中,寸步不出。
而整个盛京,却仿佛毫无察觉,竟无一人有所质疑。
……曾经有过的,但是很快,不管是所谓的流言,还是传播流言的人,要么不知所踪,要么闭口不言。
——盛京有大变。
而且,从季宣入宫不出这件事,孙氏已经浑身冰冷地意识到,此事恐怕与季家有莫大关联。
而那件事如果真的如孙氏所猜测,那么依照季宣刚正不阿冷淡无情的脾气,她的丈夫,那位名满天下的季太傅,大约……是活不了了。
孙氏对季宣感情并不太深,比起爱恋,心里更多的是感激,她家世远远不如季家,家里又有个不成器的哥哥,以至于害的她婚嫁也颇为艰难,高不成低不就,哪怕她殚精竭虑从不行差踏错一步,却也只能悲哀地看着自己的人生一步步滑向漆黑的深渊。
所谓女子,奢望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大约只是一种浅薄的妄想吧。她曾经苦涩地这样想着。
可是季宣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了,她做梦也不敢攀附的清贵门楣,年轻英俊,气度飘然的季宣季太傅,竟然会主动求娶于她,孙氏几乎以为这是个荒诞的梦。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孙氏甚至激动的一夜未睡,精心勾勒了最好看的妆容,盛装前去,那是个春天,季宣就立在一颗白玉兰下,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袍,他只是静静立着,好看的脸上并无多少表情,既不焦躁,也不紧张,肩上落了几滴春露,圆圆的痕迹,好像他已经在这里独自站立了很久很久,从春初立到春末,到繁华落尽,到白雪皑皑,他都会这样笔直地,静静地立着,始终这样气质孤绝,波澜不惊。
很久以后,孙氏已经忘记了那天自己穿了什么衣服,画了什么妆,但是却依然牢牢记得那天的季宣,并不是因为他那人人惊艳的好相貌,而是他身上那种超然绝尘,孤冷又清绝的气质,让她永远也不能忘怀。
她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人会去爱人,也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人会来爱她。
她战战兢兢地嫁给了季宣,那多少让她有种亵渎感,她一直是个十分坚强的人,哪怕曾经因为衣服样式过时而被人在宴会上当众嘲笑责难,都不曾变一变脸色,但是她看着季宣的脸,却总是莫名胆怯,尽管他从来不曾为难于她。
而她的人生在嫁给季宣后却终于迎来了全部的转机,名声,财富,儿女,甚至是……曾经被当做奢望的自由。
她非常地感激季宣,她年少时所梦想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她见惯了嫂子为了哥哥的风流荒诞痛哭流涕的样子,于是很早就不再相信那种举案齐眉恩爱不疑的生活,她只是想要过的好些,再好一些,如果她是个男子,她也许早就摔门而出,要么经商求富,要么科举谋官,三百六十行,总有一行有她的立身之处。
可是她是个后宅女子,她什么也不能做,甚至害怕名节有损,难以婚嫁,她连大门都不敢轻易迈出,只能缩在深深闺阁里,祈祷着未来的丈夫足够宽厚守礼,尊重发妻,仅此而已。
嫁给季宣的十几年是她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季宣常年在山上,并不对她的行事什么干涉,季府上下,无不对她恭恭敬敬俯首帖耳,还有,她那三个心肝肉一般的儿女,她从前并不明白,可是当了娘之后才明白,天底下原来真的有种感情,叫人能够心甘情愿地去死,掏心掏肺都唯恐不够。
她一直以为这种快活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她白发苍苍,牙齿脱落,回望从前岁月,依然能够嘴角带笑,那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