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晟心里一突,一股寒凉之气袭上心头,可是他面色并不变,而是缓缓地,耐心地,又问面前这个仿佛精神癫狂的女人一次。
卢阳王妃好像这才听见一样,她怔怔地看了谢晟一会儿,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细瘦的手指直直指向谢晟身后。
谢晟一怔,猛地回过头。
重重叠叠的纱帘,厚重华美的帘幕,掩盖着一个锦衣男人的身体,一半身体都藏在华艳美丽的的帘幕之下,紫蟒袍,乌黑的鲜血从后脑勺流出,白玉扳指沾着血,肮脏的污紫色。
就在这时候,卢阳王妃才抽泣一声,嘶哑地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哭声:“……我,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
卢阳王妃今晨对镜梳妆时,伺候的宫女笑容满面地奉承道,王妃殿下气色真好。
卢阳王妃看了这个容色鲜妍的女孩子一眼,宽容一笑。
这些是紫阳宫里的老人,并不是她用惯的丫鬟,如果是她身边伺候的人,就会知道她并不喜欢听这些夸奖容貌的话。
可是她回过头,依然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番,希望自己当真如她所言,气色能够比往常好看些。
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在茫然无措地入宫这么久之后,她的丈夫终于愿意来见一见她。
这让她既意外,又有些惴惴不安,她在紫阳宫里坐立不安地等到日上三竿,紧闭的殿门口才响起动静,卢阳王姗姗来迟,紫蟒袍,白玉扳指,英武俊朗一如往昔,卢阳王妃匆匆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转过脸,开口便想让宫女摆宴,可是卢阳王立在房中,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说:“什么事?”
纵使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在听到这样冷淡的一句话后,她的脸仍然控制不住地涨红,积蓄数日的勇气顿时灰飞烟灭,她那一瞬间几乎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下意识要向他卑躬屈膝地请罪认错,可是她身子晃了晃,却只是咬着牙,低声道:“回禀王爷,妾身……妾身有一事想要求。”
卢阳王没有开口,卢阳王妃艰难地开口道:“妾身,想去探望一下皇后娘娘……”
在卢阳王以护卫天子之名入主东宫之后,张皇后也被幽禁在凤仪宫中,寸步不得离开,与外界音信隔绝,生死不知。
宫里甚至隐隐有流言在宫女太监里悄然流传,说张皇后已死,待到嘉正帝咽下最后一口气,帝后便会立刻一齐发丧。
卢阳王妃惊惧不已,她也是自幼读得圣贤书的人,若是夺位弄权也罢,几百年后未尝不是史书里的英雄豪杰,可是杀君弑后,嘉正帝还是他的亲侄子,这岂不是乱臣贼子吗?
卢阳王闻言,瞥她一眼,微微皱眉,冷冷道:“都下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随行的下属依言鱼贯而出,转眼之间,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卢阳王夫妻二人,卢阳王妃这一生从来没有违逆过丈夫的意思,一瞬间战战兢兢,眼睛里几乎有泪水要立刻涌出来,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强撑着继续开口:“殿下,妾身,妾身有身孕了……”
一片寂静。
卢阳王妃眼眶却开始发热,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何落泪,她几乎哽咽到说不出来话,断断续续道:“妾身多年无所出,是因为第一个孩子伤了身子,本以为已经没了指望,可是皇后娘娘时时拂照,赏赐药材,于严华寺添香时,也从不落下妾身……她待妾身如此,妾身,妾身至少应当去见她一面啊。”
张皇后是个贤德之人,处事周全妥帖,卢阳王妃虽长她一辈,但是平日却是受这位年轻的皇后拂照良多。
在意识到丈夫的行事之后,卢阳王妃忧虑至极,夜不能寐,太医看过之后,却笑着道,恭喜王妃,贺喜王妃,您有喜了!
若是平日,她大约会喜极而泣,可是那时听见这个消息,她只是麻木地呆坐半晌,心里才呆呆地想,至少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他能够允我一件事吧。
她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胆子,可是,至少去见她一面,她总该做得到吧。
她眼睛已经模糊,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湿地面,可是卢阳王却久久没有开口,卢阳王妃心口忽然一颤,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在温热的泪水中,看见她的丈夫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眼神让她遍体生寒,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冻成寒冰。
他缓缓说:“打掉。”
卢阳王妃一时没有听清,她呆呆地重复道:“……什么?”
“立刻找太医,喝药,打掉。”卢阳王冷冷地,坚决地说。
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坍塌殆尽,卢阳王妃脑子里嗡嗡作响,大脑深处一阵热一阵冷,刺的她几乎失去知觉,这让她忘却了一切,无论是恐惧还是悲伤,她茫然又仓皇地踉踉跄跄走上前,紧紧攥住了卢阳王的袖子,嘶哑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没有别的孩子,我的孩子有什么不同?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好,我从来没有违逆过你,王爷!王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王爷?”
卢阳王皱着眉,甩开她的手,拂去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他厌恶地看了失魂落魄的妻子一眼,满眼泪水,平庸无能的一张脸,这就是他那位暴戾猜忌的好皇兄临死前指给他的好妻子。
他那皇兄从前便不是什么温良柔仁的性子,而在失去了唯一宠信的太子之后便更加变本加厉,莫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便是宗室里也人人自危,好不容易熬到他要死了,临死之前还要给他指一个这样的女人为妻,平庸,愚蠢,迟钝,懦弱,家世低下,无一点可取之处,就像一个可笑的嘲讽,镶嵌在他的整个华美无缺的人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