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这世上,恐怕也只有阿陆知道,这把绿绮原来的主人是谁了。每到春夏,那邬草原上的水草丰美,是最不容易有战事的时候。”
“有几年你外祖父就能够回燕京来,和你外祖母一起来府中拜访,和我与你祖父一起坐在熙和园里谈天游乐。”
“你外祖母就会弹起这把绿绮,我会和着调子,轻轻的哼唱。‘春水渐宽,青青者芹。君且留此,弹余素琴。’年轻多么好呀。”
她轻轻的哼着这段曲调,目光落到远处的鸥鹭亭,眼前好像忽而又出现了那时的情景。
她还是年轻的模样,发髻上簪着绢纱堆成的牡丹宫花,有时候还会戴着那支桃花簪。坐在亭中,林家姐姐身后,往身旁望一望,丈夫也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是那么年少的时候,眼中除了彼此,哪里还装的下其他。
他们都停留在了之后不远的时间里,只留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走到了如今。
绿绮琴也有了新的主人,海柔在弹琴的时候,偶尔抬头望着自己的丈夫,眼中的笑意和温柔,叫她一下子坠进了当年。
沛柔望着太夫人,眼中渐渐泛起泪光,或者她也已到了要说服自己的时候。“祖母,他们一定也同样想念着您,终有一日您会和他们相逢的。
周默颐笑着点了点头,“你要高高兴兴的。”
沛柔知道她是要她在什么事上高高兴兴的,原本已经止住的泪,已经修筑过一遍又一遍的心防,顷刻间又被击碎。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耐心的替沛柔擦干了泪,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居然也会忍不住颤抖。
“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奕姐儿眼见着就可以办春宴了,从前都不大哭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沛柔像是忽而抓住了什么,“祖母,齐元放他待我不好,还有奕姐儿也总是要同我作对,您在这里,您要替我做主。”
她笑了笑,望了一眼天边,伸手触不到的云层已经渐渐的被夕阳染红。
“祖母是老了,也不至于被你这点小伎俩骗过去。日子是自己过的,祖母相信你能过的好。你瞧——”
不远处的云层聚拢在一起,渐次被夕阳的余晖点亮,绣出渐深渐浓的瑰丽颜色。
“我和你祖父刚成婚的时候,他就常常背着你曾祖父、曾祖母偷偷的带着我来夕照楼上看晚霞。我那时便问他,同样是晚霞,难道在院中便不能看么?”
“他就同我说,在院中看着晚霞,总是要仰着头,像是隔着什么。可是我知道,间隔的只是虚空的距离而已。”
“可若是在夕照楼上,目光可以与晚霞平齐,总有一种伸手可达的错觉。纵然是错觉,也会令我得到满足。”
她静默了许久,才继续往下说,“你祖父一生都在追逐晚霞,想要用平等的目光去审视它。于国家,于朋友,他从来都没有什么亏欠。”
“只是与我之间,他到底是是辜负了年少时彼此的真心的。你祖父临死之前,又重新叫人在夕照楼的锁链之上加了一把锁,由我亲自保管着那一把锁的钥匙。”
“这么多年,没有人再来过夕照楼的第三层。直到昭永十九年,我以为我将不久于人世,曾经上来看过一次晚霞,在楼中的一个锦盒里,发现了他留给我的一封信。”
“若我不曾怀念夕照楼上与他共度的日子,共同欣赏和珍惜着的晚霞,我不会看到这些。人生都要走到尽处了,从前不肯原谅,如今也不得不去同他见面了。”
说完这些话,她觉得自己好像没了力气,慢慢的歪倒在沛柔身上。“沛丫头,你早就已经长大了,出嫁,做了母亲,要好好的过你自己的日子,也要坦然的接受出现在你面前的一切。”
“你大哥哥和你大嫂从来都叫人放心,眼看着松哥儿也要定亲了。小时他总喜欢你们家奕姐儿,还嚷着要娶她为妻,现在只怕是要不好意思,见了她要绕着走了。”
沛柔笑了笑,太夫人的头靠在她肩上,她也轻轻的和她靠在一起。
“他们兄妹的感情好,并不要紧。这一个松哥儿跑了,还有江南的那一个凇哥儿,奕姐儿虽生的像齐元放多些,性子也野,倒也还不必担心会嫁不出去。”
“这一次凇哥儿也跟着我们来燕京了,他遇上我们家齐昭昭,简直是秀才遇上兵了,从小被我们家齐昭昭欺负到大,却还是分不开。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说不清。”
周默颐轻轻的笑,或许也不算是笑,只是微微牵动了嘴角。
“除了你,这些年来我也就养过一个榆哥儿,此刻他不在我跟前。将来他长大,说了哪户人家的女子为妻,你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沛柔用力的点了点头,肩膀剧烈的颤抖起来。
“您瞧,我出嫁时,您送给我的那支桃花簪,如今就在我的发髻上。到时候榆哥儿的媳妇进了门,我就把这只簪子传给她,同她说这支簪子的故事,让她好好和榆哥儿过日子。”
“不光是榆哥儿,将来言哥儿,桃姐儿,湄姐儿他们说了亲,我都一一仔细告诉您,说的是哪户人家,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事无巨细。”
“还有我们家暨哥儿——你说齐元放他好不好笑,生个女儿叫‘奇异’,生个儿子叫‘奇迹’。”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望沛柔的发髻,只是用手指点了点沛柔的手,示意她听见了,她可以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