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到东郊,遥遥望见许家的院子,都收敛了神色,整装下车。他二人军服笔挺,又都是颀身玉立的俊秀少年,一路行至许家,果然惹人眼目。许宅院门半开,石榴树下搁着一张泛青的竹编摇椅,椅上一人穿着墨蓝长衫,手里一册书卷遮了面孔。
虞绍珩拾阶而上,叩着门叫了一声:老师。
绍珩。那人闻声放下手里的书,含笑起身,辨了辨来人,道:叶喆也来了,快认不出了。他目清眉淡,两鬓微霜,唇角两弧笑纹于清高端正中添了一份热忱之意,和虞绍珩记忆中风度潇肃的许兰荪别无二致。虞绍珩和叶喆连忙同他问好,许兰荪一边寒暄,一边把他二人让进客厅。
许家的客厅是个明间,地方不大,陈设更寡,只临窗的条案上置着一个豆青色银盖镂花的小香炉,边上的陶土花盆里一棵四尺多高的文竹茂盛葱翠;迎面一幅雪钓图悬在中堂,看落款是许兰荪自己的手笔。
虞绍珩端详着赞道:原来老师的画也有如此功力,我竟一直都不知道。
许兰荪笑道:笔墨游戏罢了,不值一提。说罢,朝厢房里扬声唤道:黛华,客人来了。
虞绍珩的目光从画上移开,回眸间,只见一个女子托着茶盘走了出来,赭色条纹的长旗袍腰身略宽,样式也像是数年前的,两人打了个照面,那女子微笑颔首,正是他前次来时遇见的许夫人。只是上一回,她一头半长的秀发随意束在肩上,今日却用一根玳瑁纹簪子盘了发髻。一时之间,虞绍珩觉得难以开口招呼,便也点头一笑算作回礼。
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茶是南边新下的水仙,你们尝尝看。许兰荪说着话,那女子已盈盈行到堂中,将一盏盖碗送到虞绍珩手边,绍珩连忙起身谢让:多谢师母。他说着,忽觉一缕幽清香气袭到鼻端,他以为是茶香,可将那茶接在手里暗嗅了一下,却又不是。
叶喆听见虞绍珩如是招呼那女孩子,不由怔了怔,这小女孩子虽是大人打扮,可看起来似乎也就是他妹妹的年纪,直到这位许夫人走到他面前放下茶盏,他才反应过来,师母好!一边说得磕巴,一边慌不迭地站起身,那女孩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脸已红了。
许兰荪也不以为意,意料之中地蔼然一笑,等那女孩子过来奉茶给他,便道:他们小时候跟着我念过几天书,如今还肯叫我一声老师。绍珩你上回见过,刚才和你问好的是叶喆,他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言罢,略带自嘲地一笑,对两个学生道:我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叶喆有些想笑,又忍不住想要去打量那女孩子,纠结中瞥了瞥虞绍珩,见他神色自若,一脸的平正泰然,不由佩服他比自己能装。只听许兰荪又接着道:这是我夫人苏眉,小字黛华。
这是正式介绍,虞绍珩和叶喆又同这位许夫人寒暄问好,待她去了后堂,才又坐下和许兰荪说话,少不得将虞绍珩带来的《玉台新咏》品评一番,许兰荪又问了他二人的近况,略作勉励之语。
虞绍珩思前想后几番犹豫,还是问道:听说老师辞了教职,那今后许兰荪了然笑道:你放心,我自己有些积蓄,现在也在给几本杂志写文章,生计尚不至于发生困难;只是以后要少买些书,少喝些酒了。
叶喆一听,凑趣道:书我没有,酒我多的是。今天拿得少了,下回我多搬些来。
许兰荪忙道:不必了,虽说我留过洋,可是洋酒怎么都喝不出好坏来,平日里无非小酌几杯黄酒就是了。我不是同你们虚讲客气,你们确实不必替我担心。
虞绍珩点头道:学生是觉得,以您的学养才识,如今便赋闲在家未免可惜。
许兰荪沉吟间轻叹了一声,道: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想法太多,自许太过,总以为自己无事不可为,犯错也太多;到了这个年纪,该是退思己过的时候了。说着,垂眸一笑,且不说那些大道理,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难得。
老师说的是,清风朗月本无常主,闲者才是主人。虞绍珩口中应着,细思许兰荪的话,却觉得退思己过四个字有些怪异。
02、暗香(二)
正在这时,只听屋后哐当一声锐响,还隐约伴着一声女子的低呼。
许兰荪蹙了蹙眉,有些尴尬地笑道:听着像是我家厨房里出了事故,我去看看。
他这样一说,虞绍珩和叶喆也跟了出来,果然见许夫人苏眉正慌慌忙忙地从后院厨间里出来,地上躺着一尾三尺长鲜鱼,身上带血,兀自挣扎个不住。
苏眉见惊动了丈夫和客人,面上又是一红,急着想要将那鱼抓回去,然而她柔荑纤弱,又心慌气躁,那鱼垂死挣扎间力气颇大,一个没有抓牢,那鱼奋力一纵,又从她手里打着挺跳了出来。许夫人更觉得狼狈,涨红了面孔还要再抓,虞绍珩连忙上前一步将那鱼捡了起来,只是一个沾尘带血的活物却不好交在她手里,便自己拿进厨房,拧开水龙冲洗。
叶喆见苏眉半低着头,嗫喏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连忙笑道:这么大劲道,看来是条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