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廷初见他既不反驳亦不答话,便知他暗自纠结,这样的纠结,自己当年何曾少过?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有些秘密,恐怕要背负一生,都不得解脱。这件事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说是警醒,也是考验。他希望他能做得滴水不漏,更希望他对情报部的兴趣可以就此作罢:
这样的事,小潘有经验,会处置妥当的。
虞绍珩闻言,猛地一省:做下属的,自己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该是怎么替长官排忧解难,他一个初入行的新人,碰着个案子居然叫部长大人如此费心体贴,真是笑话!他定了定神,思量着道:
钧座,这个案子既然是我办的,没道理叫别人来收尾。从私心里讲,许兰荪与我有师生之谊,如果他有什么情理之中的要求,我去办也比别人尽心。
蔡廷初还想再劝一句,蓦然想起那日在皬山虞浩霆对他说的话,便把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颔首道:也好。你去吧。
虞绍珩点头答了声是,拿起桌上的饭盒正要出去,却听蔡廷初道:你放着吧,我叫勤务兵收拾。
虞绍珩笑道:顺手的事。
蔡廷初一笑,也不再多言,心中却叹:小孩子再聪明,也总要吃过亏才真正听得懂大人的话。
08、无怨(四)
虞绍珩一走,又是几个钟头,许兰荪仰面躺在低窄的单人床上,困倦已极,却又怎么都睡不踏实,迷迷蒙蒙中恍然回了东郊,一路上只想着如何安排身后之事,熟门熟路地走到自家门前,抬手便去叩门。待听得苏眉在院子里应声,方才焦虑自己还并未想好要和她交待些什么。院门吱呀一开,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闪了出来,似惊似喜,笑吟吟地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他刚要开口,然而细看之下那女子丰润端静的面孔并非苏眉,而是自己故去多年的发妻,许兰荪一惊,遽然睁开双眼,只见斗室之中灯光黯淡,原来不过南柯一梦。
他慢慢坐起身,正蹙眉回想梦中情境,听得门锁响动,转眼看时,却是虞绍珩走了进来。
许兰荪见他神色低沉,反而淡淡一笑,敛容整衫,端坐在床边: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虞绍珩默然拉了张椅子在他近旁坐下,老师,有什么事学生能做的,您不妨直言。
许兰荪垂眸思索片刻,面上已略带了戚色:家慈已近古稀之年,我兄长亦是个书生若有可能,还请你们给许家留几分颜面。
许兰荪幼年失怙,兄弟二人全靠寡母在族人接济下辛苦抚养,虞绍珩深知他侍母至孝,连忙应道:您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安排,必不会有损许家家声。
许兰荪点了点头,又道:我夫人黛华同我结缡未久,我的事她都不知情,你们倘若还要到我家里抄检,不要为难她。许兰荪闭目一叹,我这一辈子,自误误人,黛华是个好孩子。他见虞绍珩轻轻蹙了下眉,苦笑道:
大约我续弦这件事,你心里也不赞同。
虞绍珩不知如何回话,只低声道:是有些意外,不过,名士悦倾城,原本也是佳话。
许兰荪听着,蓦地一阵长笑,双肩耸动,这是《倚声初集》里王渔洋的话,你用得好。
虞绍珩这才省起,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是王渔阳在《倚声初集》里的评语,这王渔阳是钱谦益的好友,编选《倚声初集》时选龚鼎孳的词极多,龚鼎孳是名士不假,却是个闯来降闯,满来降满的贰臣;所谓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正是钱娶柳如是,龚纳顾眉生他这句话本是随口应付,但此时想到,却是辛辣刻薄到了极点,虞绍珩一反应过来,忙急切道: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许兰荪神情恻然地摆了摆手,自嘲道:我这个人,从来不作多情调,懒读关雎第四声。黛华是小孩子心性,我原是避着她的;可今年扶桑人一味跟我逼要实验室的资料,我不愿意给他们,又不敢同他们撕破脸,思虑再三,索性借着这一点风流罪过,辞了教职避世而居,他们再逼迫我,我也好推托。他说着,双手遮面,沉沉叹了口气:
原本我已同他们言明,那份稀土矿的资料便是最后一次了黛华,我实在不忍再牵累她。
虞绍珩听着他这番话不觉怔住,他初回国时听叶喆一班人说起许兰荪此番续弦惹得满城风雨,便觉诧异,这样的事着实不是许兰荪平素为人处事的作派;待见了苏眉,只觉得虽然确是个清丽娟秀的妙龄女子,但也没有殊色惊人或逸态出尘之感;却没想到这件事竟还另有原委,念及许兰荪方才那句从来不作多情调,懒读关雎第四声,虞绍珩忽然想起之前在许家制馔那日,苏眉明明是不吃辣的,许兰荪却说她吃得他只觉得胸中况味难明,亦不只是替苏眉伤感,还是替许兰荪惋惜。许兰荪这半生,桩桩件件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多半会叫他鄙夷;可是放在他身上,前因后果一一想来,唯叫人觉得凄凉。
许兰荪见他无话,便道:我这一身已是生无可恋,愧对父母妻友之处,也无从补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