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不搭腔,只安静望着灵前的袅袅香烟,他们尽会算许兰荪的进项,却不知道他有一处极大的花销许兰荪的积蓄十之七八都用在了买书上,日常家用靠的皆是他的稿费,家里的现钱全都加起来怕还没有没他们想的零头多。一个人拿着,或许能过上一两年的日子,这么些人等着分,不过是三月初雨,湿湿地皮罢了。她一分也不会拿,且由着他们做梦去。
11、琴调(二)
唐恬年纪小,人又单纯,家里亲戚有限,没经过这种大家子的明争暗斗,虽然不大理会得出众人言语间的机锋,却也听出来他们是惦记什么,想起早上那一出,更是气闷。本来还一腔热心打算帮忙,见了这个情形,干脆甩手到偏厅烤火去了,听见有人议论虞夫人到了,才出来看热闹。望见苏眉苍白的面孔,兼之自己肚子里咕噜了一声,便想出来填填自己的肚子,顺便带点回来待会儿给苏眉。
她心里存不住话,憋闷了半晌无处发泄,被虞绍珩一问,立刻就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问:你家里给了许先生多少束脩?他们连这个也算到了。
唐恬的忿然之语,在虞绍珩听来却是寻常,大家子里是非多,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得见得多了,也就是他祖父子息单薄,父亲没有侍妾外宅,虞家还算清静;但凡人口多些的,必要在钱财产业上起争执,子孙越是不成器,争抢得越是厉害,许家这才哪儿到哪儿。
只是苏眉撂出这样的话,恐怕是太年轻欠思量,一时气不过。若是她父母接她回家也就算了,若是不成,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过活呢?
虞绍珩一边思量一边跟着唐恬走出了许家的巷子,放眼望了望,却没什么食肆,他看着唐恬犹自斜撇的嘴角,忽然心有所动:
我们也别走远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买了送过来。
唐恬一听,心道:这人真是侯门公子的作派,随便吧,方便点的就行。
虞绍珩点头道:好,你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唐恬看着虞绍珩进了对面的电话亭,想起方才在灵堂角落里窥见的虞夫人,那是她念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的传奇,虽然也喜欢同人议论,却总觉得不像是真的,后来她见到虞绍珩这么一个活人成了货真价实的注脚,她偶尔和苏眉谈天,也免不了从他身上去揣测他家里那些迷梦般的如烟往事。
这么一个年轻人,还是个男人,态度雍容温和风雅,实在很难得;但她却觉得,他和她们总是隔着什么,他和她彬彬有礼地说着话,她挑不出毛病,可是没来由就觉得他另有一个影子在品度她,又或者,跟她说话的这副形象儿才是个影子。他随口敷衍的话,事后想起来也像是细细考量过的,叫她分辨不出真假,也想不明用意。就像现在,他突然叫住她,跟着她出来找吃的,又说叫人买了送来他们也就见过那么三两次,他何至于这么客气呢?还有那天他打电话来告诉她许兰荪的事,他为什么要特地来告诉她呢?
她这么想着,愈发觉得绍珩这个人事事妥贴,仿佛叫人知道有他在就放心;却又每每都云山雾罩,便是相对而谈,也让人心里不踏实,比叶喆还叫人害怕。
叶喆?
叶喆那人虽然讨厌,又有点儿喜怒无常,但是心事儿都写在脸上,直来直往,就连她蓦地想起那天,叶喆看着她,满眼都是活泼泼的笑意:那我就放心了。
唐恬脸颊上骤然热了热,她是饿昏了头吧,她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她正想得没头没尾,却见虞绍珩已经穿过马路,走到了她面前:十五分钟,马上到。
她敷衍了一个笑容,犹自觉得心慌。
没到十五分钟,交差事的人就到了,几乎让唐恬觉得刚才在脑海里浮出来的面孔,砰一声就砸到了眼前。
你一想,他就来了。
这样的句子写在书上是惊喜,于此时此刻的唐恬而言,却是惊吓。
叶喆摇下车窗,从副驾上捧出个粉白的大纸盒朝她晃了晃,你早上没吃饭啊?赶紧上车。仿佛那一晚的尴尬龃龉从来没发生过。唐恬低头看时,只见玻璃纸下头整整齐齐地码着九块造型各异的西点,转眼去看虞绍珩,却见他面上一点似有似无的清淡笑意,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唐恬一上车,叶喆就把蛋糕盒子递了过来,她蚊子叫似的说了声谢谢,看着里头那些花边翻滚的蛋糕,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心里劝着自己要矜持,手却已经抽开了捆扎盒子的绳结。她托着块芝士蛋糕,一边吃,一边偷偷抬眼去看叶喆,幸而叶喆并没有看她,只是急切地对虞绍珩道:
怎么回事儿啊?我都没听说许先生得病,怎么今天这就要出殡了?
虞绍珩跟他交待事情来由的当儿,唐恬一块蛋糕已经吃了大半,她犹豫着吃完了这一块,还要不要再吃,叶喆忽然又拿出个水壶,在壶盖里倒了杯热水回手递给她,唐恬以为是水,端近了才嗅出是咖啡。她两手捧着杯子,看着膝盖上那缺了一角的花团锦簇,心里酸酸的难过,正在这时,恰听见叶喆在前头感慨了一句:咱们这小师母是命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