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觉得倦。
她厌烦应付这样的局面,厌烦猜度别人不说出口的心思,厌烦要在别人生出这些心思之前防患于未然她本就不大在意别人会怎么看她,譬如鲁涤安,最坏不过就是他误会她同这位虞少爷来往暧昧,那同她又有什么相干呢?连她同许兰荪结婚,说到底,又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
可如今,她非在意不可,因为她在意的人很在意,她的言行举止关系着许兰荪的名声、父亲的声誉、姐姐的婚事她厌烦这莫名其妙的株连,并且,为什么陌生人的想法比亲人和朋友的还重要呢?如果她和姐姐易地而处,她才不会在意这些事呢,会因为这个看轻了她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交往吧?可她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她才是闯祸的那一个。她厌烦,不表示她不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不犯错的人才有资格讲道理。
从前,她也愿意事事都依着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母亲说,女孩子要笑不露齿,她就抿了唇;父亲说,学画算不得正经事,她就和唐恬考了一间学校或许就是因为习惯了她听话,她和许兰荪的事才会让父亲那样暴跳如雷;可是,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件不能将就的事吧?
但就是这一件她不能将就的事,消逝得让她措手不及。
于是,她想的每一件事都成了同时被戳破的肥皂泡,迅疾地让她来不及重新调校自己的人生。
许兰荪出事的那些天,她一遍一遍警醒自己不要去碰那些伤心的念头,逼着自己只去想接下来都有什么事,每一件事要怎样办。可到了后来,那团伤心就像是掉进重重棉絮的一根钢针,她知道那针在里面,却不知道究竟丢在了哪一处,但若是摸索着去找,一不留神就会被扎个正着。
就像现在她来不及,可别人却都像是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丈夫尸骨未寒,他家里人就会当面质问她: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了;她有个心怀叵测的男同事登门拜访,便被她丈夫的学生明目张胆地挑剔彷佛在别人眼里,她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一点余兴节目了。
她自嘲地笑,鼻尖有一点涩涩得发涩,随手把那茶盏搁在了窗台上,撑伞回房,将虞绍珩送来的两册线装古籍用丝巾包好。
她眼下的这份清静亦不过是虞家的荫蔽,无论是因为许兰荪,还是因为舅母,她都不愿意这样受人恩惠;因为恩惠,也往往意味着安排,哪怕这安排是好意。她喜欢图书馆里那一份与世隔绝的安宁,但勘校古籍不是她喜欢的事;而且,以她的资历,也根本不够格来做这件事。
除此之外,今晚那位几乎不把自己当客人的虞家大少爷,也叫她有些应付不来。
他在她的厨房里洗碗,就像是在粗陶茶具里凑了一只雨过天青的官窑宋瓷,看的人都会觉得刺眼,偏他自己浑然不觉;一眼看过去沉静稳重,却又常在她意料之外冒出些孩子气的任性刻薄就像今晚,他对鲁涤安不加掩饰的敌意,简直像只嗅到陌生气味的看家猎犬她皱了皱眉,这比方实在糟糕。
想起他审问鲁涤安,又几乎是胁迫着他一并告辞的情形,苏眉又觉得好笑。他敬重许兰荪她能理解,鲁涤安她也不想理会,但他这样公然地干涉她的生活,无所顾忌的公子哥儿脾气未免也太重了。
可他风筝画得倒是真好,所以他才会觉得她想学画是件好事吧?不知道除了风筝,他画不画别的。这么想来,除了性情不好,这位虞少爷也颇有几分可圈可点之处,这样一个贵胄公子,居然也烧得一手好菜苏眉一边想,一边用钢笔在信纸上描出了一个青花图案的沙燕风筝,还想再画点什么,却没了主意,随手勾了只蹲踞在栅栏前的大狗,想起那位虞少爷今晚的无理取闹,便恶作剧地添了一条风筝线圈在那狗尾巴上,顺手又好心地添了两根骨头;然而画完丢了笔,她便觉得自己这举动太过轻浮。
轻浮她想起虞绍珩今晚的言行,或许是她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他觉得她轻浮?是的,在他和许多人眼里,她并不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是许兰荪的夫人,确切地说,是遗孀。
苏眉一晚睡得都不安稳,一路走到图书馆仍是暗自忐忑。
昨晚鲁涤安一个招呼不打,便无缘无故地跑到她家里来,加之近来他对她那份热心,就算她没怎么同人谈过恋爱,也能察觉出他在转什么念头。 本来她只作不明就里地推搪过去也就算了,可是偏巧让他碰上了虞绍珩,偏巧这位虞少爷又长了一张叫人误会的脸苏眉心里默叹,她昨天已经很尴尬了,但愿今天一天也不要让她碰上鲁涤安。
然而,她这辈子的运气似乎在如愿以偿嫁给许兰荪那一刻,就全都用光了。她才上到三楼,一转过楼梯拐角,迎面就碰上了夹着书的鲁涤安。
鲁先生。苏眉低头同他打了声招呼,让在一边。
哦,许夫人。鲁涤安见了她,惊讶里依稀还带着点慌乱,嘴上打着招呼,人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和平日的大方和蔼判若两人,连眼皮也不朝苏眉掀一掀。
苏眉见状 ,猜度他多半是误会了她和虞绍珩,可是昨晚那个情形,她也怨不得别人误会。况且,要是这么想能叫他从今以后不来打扰她,那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她一点头错过了鲁涤安,便往自己的办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