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唐恬待他总是轻声细语,客气得堪比外事局的小姑娘接待外宾,反而叫他觉得难过。他一个人踱在清秋夜的月亮底下等她,越发想念她轻嗔薄怒眼里挑不出他一点儿好处的时候。
他同她相敬如宾,有许多话都不便说了。有时候,他想要剖白两句,又觉得她实实操心得事情太多,他和她的事,变得又脆又薄,像春日里精描细画的棉纸风筝,空有个好看的花样,却是过了季,挂在柜子顶上不知不觉落了一层灰;眼前扎扎实实的,唯有她父亲的案子,她母亲的病他们的事,又脆又薄,哪一桩也比不上。
况且,他和她的事,男人女人,到现在这个地步,剩下的不过就是结婚;可这件事毕竟太远,说起来也不得要领,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情形。他只觉得无处落力,常常不自觉地皱眉。早上起来,他刮胡子的时候对镜自照,都觉得自己眉心隐隐有了纹路,古人说相思令人老,他日日见到她,满心的惆怅却像这秋凉,一日深过一日。
一阵风过,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医院里头连桂花树香气都不大甜,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消毒药水。
唐恬从病房楼里出来,神情也沉沉的。他照例问了句你妈妈好些吗?,唐恬轻轻嗯了一声,就再也无话了。两个人并着肩走出来,他上前一步替她拉车门,唐恬忽道:谢谢你啊。
叶喆忙道:没有,你别客气。
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用,她还是同他客气得很。他面上专心致志地开车,连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也不敢,心里打了一路腹稿,觉得无论如何要跟她说点儿什么,再这么下去,他一准儿憋出病,她就得多跑一家医院了嗨,她还未必来看他呢。
到了唐家,他送她下来,手肘若无其事地搭在车门上,清了清喉咙,才道:恬恬
他一唤她,就见唐恬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像受了惊吓似的,他不由气馁起来,话也说得不利索了:恬恬,那个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
话还没说完,唐恬就轻声打断了他:你别说了。
恬恬!
叶喆一慌,像是怕她跑开,急急拉住了她的手,察觉她手指细凉,下意识地便握深了。他是有前科的人,这些日子便加倍自觉,走路都小心不触到她的衣角,此时情急之下柔荑在握,反应过来,心头便是一荡,赶忙正了正心意,见唐恬没有着恼,才放下心来,又轻轻叫了一声:
恬恬。
唐恬仍是低头不应,叶喆没有办法,只好对着她的发线讲话:要是我有什么地方你觉得不好,你就告诉我,你不要跟我这么客气。
他说着,忽觉掌中唐恬的手微微轻颤,胸口起伏,呼吸里隐约带着抽泣,他伸手去捧她的脸,烫热的脸颊上全是湿的,他不知道是他让她难过,还是别的事,只能惶然劝道:你别哭,恬恬,你别哭
口里劝着,手臂慢慢环住了她,他静静听她伏在他胸口落泪,心里也袅袅荡着一缕凄迷。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剪进斑驳的梧桐树里,仿佛在柏油路上铺出一张电影海报。
恬恬,别哭了。他许久没有这样靠近过她,心里很有些舍不得这刹那温柔,可是又怕她哭得太久头疼,便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
唐恬仰起脸,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吞着泪道:我爸爸的事,你有法子帮帮他吗?
她凄惶无助的神情看得他心里发疼,除了心疼她,亦慢慢泛起另一样酸楚。
叶喆用指背擦了擦她的眼泪,把唐恬放开,胸腔里那些情潮翻涌悄然改了道,他温和地笑看着她,甚至还像个兄长似的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我去想办法。
他喉头动了动,又道:我我们的事,你要是不想提,就算了,你别往心里去。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他说完,又拿出了一贯满不在乎的招牌笑容,只是笑到一半,就转了头。
他车子开得飞快,一直兜到江边。秋江水满,正是一年好景。他一支烟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心里越发觉得委屈。
他知道他是活该。
他应该想的到,她之前那么恨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
她对他客气,或许也不过是虚与委蛇,面上不肯得罪他,心里说不定是一股忍辱负重的心气。原本她就不怎么喜欢他,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所以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她为了她父亲应酬他,他不怪她,他委屈的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他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就算她从今以后再不睬他了,他还是会帮她的,她犯不着在他面前委曲求全,好像她要是不肯对他假以辞色,他就能不管她了似的。
他们认识这么久,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他答应她的事,怎么会翻悔呢?
也许他怎么改也成不了能叫她心甘情愿喜欢的人,他对她好是因为他喜欢她,他愿意看见她高兴。当然,如果她也能喜欢他,那是再好不过;可即便她不喜欢他,他难受归难受,他也还是会对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