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宜姝一下怔住。
隔着一层纱帐,太医并不能看清她的面色,见花宜姝久久不语,心中也不免叹了口气。
前来看诊的是张太医,他全名是张之焕,年纪不大,过了年才二十八,平常人这个年纪,都能是个十岁孩子的爹了,然而作为一个大夫,他却显得太过年轻而不能叫人信服,哪怕他每一次考核都是头名,却迟迟不能拿到“太医”的头衔,只能屈居在一些医术不如他的太医之下做个小医官。
师父曾经劝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让他打扮得老气一些,如此方能取信那些贵人,毕竟太医也要吃饭挣钱,你看上去年轻白嫩的,人家不信你。
可张之焕天生相貌温润俊美,这副相貌是父母给的,父母辛苦养育他成.人,要他为了功名利禄去损毁这样一副好相貌,实在于心不忍,可是他又太想成为太医了,就在他犹豫彷徨之际,四年前年满十五的太子看中了他……
就这么过了四年,太子登基成为天子,每一次外出都带着他,他也从小小医官升为堂堂太医,旁人暗中议论天子是看中了他的相貌,对他多有诋毁,但张之焕从来不屑理会,因为他清楚,他靠的是才华,他不靠脸!
于张之焕而言,陛下是他的伯乐,陛下的事就是他的事,跟着陛下一路下江南又回来,张之焕很清楚这对璧人的感情有多好,这两位要是得知不能生育孩子,不知得有多伤心。
换做其他宫妃,张太医必定是想也不想就含糊其辞糊弄过去,一是这事并不危机性命,二是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真要卷入其中,倒霉的只会是他这个大夫。可是面对花夫人,张太医却犹豫了。
这几个月来,花夫人给他留下极好的印象,她待人大方、聪慧果断,跟随着陛下南下的人里头,没几个是不欢喜她的。况且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宫里,安墨都忙前忙后帮忙干活,学习劲头儿也足,花夫人对他更是礼遇有加,张太医实在不忍心瞒着她,况且,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
情知花夫人不通医理,张太医便没有说那些复杂的话,只道:“夫人肾阳不足,血亏气虚……于子嗣上,恐怕十分艰难。”顿了顿又道:“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并不擅长此道,也许几位老太医会有法子调理。”
张太医唯恐花夫人伤心哭泣,虽然他已经尽量说得十分委婉,但任何女子听见这样的事,无疑都是天大的打击,然而奇异的,帷帐内传出的声音十分平静。
“张太医,我只有一问,我这症状,可是落水引起的?”
张太医摇头,“陛下一直派遣暗卫守护在夫人身边,您当时并未完全落入湖中,刚刚淌入水中就被暗卫捞了上来。这样短的时间,还不至于坏了子嗣……比起您,崔小姐整个跌入水中浑身湿透,也并未昏厥过去……”说到后来,张太医声音渐弱,因为他意识到,这样说来,弄得好像花夫人故意晕过去一般。虽然他过来的时候也没诊出花夫人晕厥,比起晕厥,花夫人更像是睡过去了,但一切都有可能,没准花夫人是先晕后睡呢?
这种事情,花夫人怎么会故意睡过去骗人呢?
要换做是崔小姐还有可能,可是花夫人……花夫人如此端方良善,怎么会故意捉弄人呢?累得所有人担惊受怕,花夫人能有什么好处?她又不需与人争宠。
因为花宜姝过去装得太好了,张太医开始怀疑起自己学艺不精。
张太医没有想过,花宜姝还真是装的。
李瑜那人,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总担心她会被宫斗害了性命,所以一直有安排人隐在暗处保护,那个曾经教导过安墨的太监秦焕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跟着崔思玉走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暗处的守卫怎么可能不警戒?
这永华殿外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她,哪怕没有那些算计,她能眼睁睁看着崔思玉摔下湖里而无动于衷?只要做个样子,很快就会有人将她捞上去,还能避免因为崔思玉想不开而出现的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花宜姝也没有想到,因为这一遭落水,居然还会引出她孕育子嗣的问题。
她摸了摸小腹,除了每次来癸水都会疼得恨不得将这东西挖出来之外,她也从来没有不适的症状……不,也不是没有,无论冬夏,她的手脚总是发凉,后心也总是发冷,只不过这一次因为落水,格外严重罢了。
太医说话总是留三分,既然张太医说子嗣格外艰难,那她很有可能,是真的没法怀上了。
可如果不是落水,会是什么原因呢?
花宜姝的思绪不由往前飞,一年年往后推,推到了八岁那年。
在青楼里,大老板每个月都会给她们送一碗补药,据说那是养颜汤,喝完之后能出落得更加标志。肌肤更白皙细腻,身段更窈窕纤细。
青楼里每个女子都会喝,人人都知道自己要出落得更加漂亮,才能更值钱、才能活更久。
八岁的她嫌苦不愿喝,还是被逼着哄着灌下去。她偷偷找地方吐掉,然后悄悄观察别人,她看见人人都会喝,彼时的花魁也会喝,她们喝完的确没什么异样,的确看起来也比从前漂亮了一些,她才懵懂地跟着喝。
在那个地方,生得丑陋苦,生得漂亮也苦;可是丑陋的年纪小给女妓们做丫鬟,年纪大了随便卖出去给娶不上媳妇的癞汉,相比之下,还是生得漂亮有更多的机会。况且,只有她们变得越来越漂亮,才能为大老板挣更多的钱,大老板不至于弄毒.药害她们。
她稀里糊涂喝了两年,直到有一日,她打开楼上窗户,隔了一条巷子,恰巧县令的小姐坐着轿子从街上经过,她掀开车帘,一张又黑又胖的脸好奇地打量街市,那一定是个备受宠爱的姑娘,因为她的眼神里有光,出身贫寒之人所没有的光。
花宜姝当时呆立了许久,她在想,假如那养颜补汤真是好东西,为何如此受宠的县令千金却不喝呢?难道这世上有人不爱美吗?那补汤里,是不是有什么妨害身子的东西?
大老板……真的有她所想的那般简单吗?
她从前以为,只要她表现得足够乖巧,只要她足够讨人喜欢,大老板也许会对她生出情分,也许将来会舍不得祸害她。人非草木,总是多情,难道不是吗?
可是从那一刻开始,花宜姝明白了,有些人的心肝就是黑的,他利欲熏心,他不会有情,他已经成了被钱财俘虏的怪物。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喝过补药,每一次都是人前殷勤,人后要么偷偷倒掉,要么抠着嗓子吐掉……此后过了好多年,她原本以为早就没事了,却不想到如今给了她重重一击。
也是这几个月过得太舒服了,她沉溺在温暖之中,过去十几年的经历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今日这一遭,总算又提醒了她自己的出身。
“花夫人?”张太医温和关切的声音响起。
花宜姝猛然回神,外边响起了些许嘈杂,她明白,李瑜要进来了。
张太医也一脸难色,他担心花宜姝要他隐瞒此事,此事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左右为难,好在花宜姝开口了:“此事我也会告知陛下。”
张太医顿时松了口气,他明白花宜姝也是体谅他的难处,当即起身作了一揖。
张太医出去,下一瞬李瑜就大步跨了进来。
屋子里暖融融,瑞兽香炉上紫烟缭绕。
花宜姝没有掀开帷帐,她眯着眼打量着李瑜悠远而近的朦胧身影。
突然得知也许无法生育,她心里不可能高兴。
虽说她没怎么想过生孩子这件事,甚至有些抗拒抵触,但自己不愿生,和被迫不能生,那是两回事。
以前她是怎么想的呢?
花宜姝慢慢想起来,她那时候对李瑜还没什么情分,一边在心内笑他痴,一边暗地里琢磨等李瑜后宫佳丽三千,哪个生了儿子她就抱过来当自己的孩子养,总归她将来是要当皇后当太后的。
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她难以忍受李瑜身边有别人,从前她一直等着看李瑜什么时候变心,可真有了这个可能,想到这个人可能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花宜姝就气得面庞狰狞。
李瑜匆匆过来,一掀开帷帐就对上了花宜姝狰狞扭曲的脸,他吓了一跳,手一松,帷帐又落了下去。下一刻,李瑜又掀开帷帐,花宜姝的面色仍没有恢复,他担忧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