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之前,时嘉琛低低开口:“虽然私心希望可以快点看到一个开朗自洽的你,但,晚一点其实也没关系。”
江予乔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看他,可眼泪却唰地顺着眼角流下,淹没在鬓发和枕巾里。
次日一早,时嘉琛就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放进后备箱。他照常送江予乔去上班,临别前,两人依依不舍地拥吻。
江予乔长睫轻颤,如小扫帚一样在他脸颊轻扫,最终在下车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时嘉琛,谢谢你,我会加油的。”
时嘉琛揉了揉她的发顶,轻笑一声说:“快去上班吧。”
江予乔照常工作,除了昨天情绪有些失控,表现在脸上被同事看出来异常之外,今天往后的每一天,她都像寻常一样,兢兢业业地干好自己的业务。连最亲近的叶飞,也都以为那天她的反常说不定只是因为生理期提前。
可只有江予乔自己清楚,她的身体里正在经历一场崩塌与重建,虽然寂静无声,但所及之处,尘土飞扬。
时嘉琛搬到城南的第一个晚上,江予乔给他发信息,问他还适应吗。
时嘉琛回答得很轻松,说:都是我的地盘,按照我的喜好装修的,有什么适不适应。
虽然有安慰她的嫌疑,但江予乔不得不承认,心里汹涌的负罪感,因为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稍微散去了一点。
这天晚上,她独自躺在床上,想起几年前跟时嘉琛分手,一个人拖着箱子在路边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最后没办法给姚曼莉打了电话,才搬去了姚曼莉家中同住。
之后失恋期的所有痛苦,都是姚曼莉陪她走过来的。
而这一次并非失恋,但情况似乎比失恋更复杂。但幸运的是,她不用像之前那样,拖着箱子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而且她清楚地知道,时嘉琛在默默地支持着她。
仔细想想,江予乔又觉得自己好幸运,每一次低谷都能恰到好处地遇见转机,还有那些陪伴着她的可爱的人。
心中盘踞多日的伤感,被这个幸运的小发现冲淡了一点点,江予乔阖上双眼,逐渐进入梦乡。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江予乔都会复盘自己的过去。一开始只在脑内复盘,后来思绪渐渐复杂,她便打开电脑建了个文档,把所有自己想到的、乱七八糟的、毫无逻辑的想法,一条一条地记录下来。
她在文档中写下对家人的怨恨,写下自己有记忆以来,从未得到过家人的关注和爱护,她总在被要求爱护别人。
当然,她也会写下从家人那里得到过的快乐——是她努力考出好成绩,让父母在亲戚邻居们面前炫耀;是她赚了钱交一部分给父母,听父母在外面说她有多能干;是她照顾妹妹,给妹妹提供更好的大学生活,避免妹妹经历她经历过的贫穷困苦……
很快,江予乔就发现,曾经的她是那样地迷恋被家人重视的感觉,那是她的价值感来源。而她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则是因为,她被迫或者自愿奉献那么多,却得不到她想得到的关注和回应。
这个发现让江予乔心脏皱缩,猛地合上电脑。
她没有勇气面对失去“完美受害者”立场的自己,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痛苦竟大部分竟是源于缺爱。
她居然一边怨恨着家人,一边却渴望得到他们的爱。
她鄙视这样的自己。
她挣扎着,与身体里这个陌生的自己斗争着,直到两个她都筋疲力尽,暂时和平地共存着。
之后,她又开始写下自己的感情经历,她想起当初答应陆一鸣的热烈追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从来没被人那样殷勤地关注过,那种高价值感叫当时的她心驰神往。
她又写下与钟成均的经历,她写下自己与钟成均分手,是为了守护自我和尊严。可是她的自我和尊严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她当初对钟成均说的,真的是她全部的想法吗?那样的冠冕堂皇,那样的伟光正。
最后,是她和时嘉琛,这个她一直认为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命运般的男人。
他给了她想要的一切,自我、尊严、高价值感;他和她想法一致——人格独立、经济独立,一同建立脱离原生家庭的二人世界;他们还那样地志趣相投……但为什么,她最后还是产生了一种想要逃跑的感觉?
江予乔一遍一遍地浏览着自己写下的文档,试图像解数学题一样,解出正确答案。
她在浏览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曾经迷茫的、脆弱的、缺爱的、无力的、愚蠢的自己。
从前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些面,可是,正如当初时嘉琛问她的,她到底是无法接受他接触她的家庭,还是无法接纳她自己。
这些她讨厌的自己,如一个个沙包般的拳头,重重地击打在她的身上。
她觉得窒息、尴尬、难堪、抵触、无法面对,每次看到文档上自己写下来的这些内容,她都会心跳加速,头痛欲裂,甚至还会有隐隐作呕的感觉。
可是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好奇怪,看的次数多了之后,江予乔恍然发现,自己的反应没有刚开始那样强烈了。
当羞耻感与强烈的对抗意识逐渐淡去,她开始慢慢地适应这些文字,也开始慢慢地接受自己的这些过去,甚至到后来,她开始怜爱,开始同情。
是的,她终于放任自己同情过去那个卑微又弱小的她,她开始从那些经历中跳出来,以一个温柔坚韧的大姐姐的身份,面对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