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伦这一觉睡得极长,辗转朦胧翻醒几次,彻底醒来后脑子有些昏沉,像发了低烧,躺在单人病房里,被人清洗过换了病号服,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头,朝窗外望去,暮色里枝繁叶茂的樟树在窗上拓了一片婆娑阴影,倒像他一觉从寒冬睡回了浓郁绿夏,又似乎十几天的流浪生活只是夜里一阵凉风吹来的梦。他慢慢坐起来,过了一会儿有护士进来查看情况,并一道送些餐食。他问丽塔怎么样,护士说她由急性肠胃炎引发高烧,alpha身体素质毕竟更好些,现在烧已经退了,和他一样再挂会儿吊瓶就能康复。他听着才放下心,捧着送来的叁明治和蛋糕慢慢吃了,漱过口又靠着床头沉沉睡去,劫后余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总是容易疲倦。
再次醒来时房内黑透,窗外仲夏夜的骤雨浇得树枝摇曳急颤,他喉咙干涩,迷迷糊糊喃喃着渴,床边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形递过一杯水,他下意识捧过来喝,兑了果糖浆的维生素水浸润舌根,甜得两只没睁全的眼睛梦游似的弯成月牙。壁灯乍地绽开一朵橙花,划亮旁边那人的轮廓,点点光色透过镜片银丝落在平薄颧骨与形似狐尾的狭长眼梢上,眼睛稍微低垂了看他,下颔上印着半圈不知哪只小狗啃出的牙印。他吓了一跳,险些打翻了水杯,低下头掩饰性地一口一口啜饮。塔尔缇斯先开口,声音落在暴雨滂沱的淅沥声里,有种雨蒸暖雾的平和,“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
“没……”就是脸上热乎乎的,大概低烧还没彻底退去,“这次谢谢您,我……”
“拉普兰,我以前也来过,”alpha转了话题,“不过,跟着小朋友傻乎乎地乱跑、没有执照就敢开车、出发前不看天气、什么求生技巧都不懂只知道哭——”他一顿,宽和地牵起嘴角,倒真像出于一种纯然的好奇,“这些是谁教你的?舒伦,我教你的吗?”
“……”少年乖乖耷拉着脑袋,眼睫也垂下,雨打湿的蛱蝶一般蔫巴在眼睑上,被训得委屈又自知理亏。塔尔缇斯一拍停顿,短暂寂静像教堂钟声间歇一声轻柔叹息,余光里有阴影盖下,一只手掌落在他头顶揉了揉,顺着后颈下滑,摩挲着肩胛处硌手的骨骼,声音很轻,“瘦了点。”γаoɡǔosんǔ.#9374oм(yaoguoshu.com)
雨声飒飒,少年将嘴唇抿成一条摇摇欲坠的虚线,感觉包裹在皮囊里的血肉变成一团粘稠湿热的雨云,被揉进干冰,人工催化着即将凝水,他从来不知道最简单几个字便能让他几欲落泪,勉强忍住了,吸着鼻子小声说谢谢您。塔尔缇斯打断他的话,不叫他多说,“没事就好,再休养几天就能出院,回家之后把驾驶证考了,好好学点东西,至少以后遇到突发情况能有些应对措施,”他一停,转手抽过床头柜上的一只保温盒端起,一打开牛奶麦片粥的腾腾热雾蘑菇云似的升出来,撩起少年胃里一点虫啃的痒,alpha那几根修长矜贵的手指勾着勺柄轻搅,目光划过他藏在被角下的手——苍白手背布了针孔,指尖肿一层花苞欲绽似的冻疮,语气有点调侃的轻笑,“饿了吗?用不用我喂你?”
肚子轻咕,他没那么任性,放平常大概就自己接过来吃了,这会儿不知是劫难一场叫人变得软弱还是想试试恃宠而骄,倒真凑过去张开嘴,巴巴等着人喂。alpha凉凉地嗤笑,也真一勺一勺舀起牛奶粥送到他唇边,柔软浅粉的唇片一下子张开含进去,微抿簇动着嚼得津津有味,粥煨到暖和但不烫舌的40摄氏度,甜醇牛奶和软糯米粒在一起煮得粘香,兑一些麦片进去增加酥脆的口感层次,他习以为常地尝过那么多精致餐点,现在从这清淡病号餐中品出无数种滋味。吃完了塔尔缇斯递给他漱口水,还用餐巾把他唇角一点米粒餮渍轻轻擦拭了,少年捧着杯子小声问他您不怪我吗,他低着眼收拾饭盒,睫根划落眼窝的阴影有种昂贵的丝绒质感,反问他怪什么,少年缩了缩说就是离家出走的事。对方划过一眼回答,我在你这个年纪干过许多更出格的事,只要自己承担后果,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
虽然他到底还是落难到要人来救。
少年眼睛亮亮地靠过去问那您怎么知道我们在哪里,对方只拍拍他的后脑回一句你猜猜。他猜不出,索性转换话题,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我和丽塔是好朋友”——也不知是想澄清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和朋友离家出走去流浪,”他低下头自顾自地说,外面夜雨落得急,雷声也在云后擂起沉闷的鼓,窗缝漏进的风雨掀得窗幔涟漪,塔尔缇斯阖上窗,一片寂静中少年望着被单上的花纹轻声叙述,“我们坐在票价最便宜的船舱里渡过北方海峡,说要到北极去,夏季越往北白昼越长,路过一座海边小镇到了北方的首府城,夜晚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多,大家趁着夏天唱歌演奏,每天清晨爵士乐和民谣比教堂的钟声更早唤醒,没钱了我们就也在街头唱歌流浪。再往北到了拉普兰冰原,蹦极的时候看到了白夜,曾经看书上描述就像巨大的白孔雀开屏,整个世界都亮白起来,亲眼看见发现比那还壮观,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我在想……”
他出神回忆到关键时刻,像咬到浆果上最甜的尖尖,羞赧又忍不住泛起笑,“要是您也在旁边就好了,我想和您一起看。”
外头闷雷轰隆,一道闪电劈落一个短暂白昼,塔尔缇斯半晌不语。少年天真但不至于愚蠢,一瞬间险些陷落在年长者温和包容的态度中,清醒过来才倏地意识到,塔尔缇斯不提生日那晚的事,不责备他偷偷离家出走,态度倒更像一种暗喻、一种警告、一种诱导——不计较他伪造发情期性诱继父的事,他也最好继续乖乖当个小儿子,成年人的世界讲究体面,有些事不必说得太直白明了叫人难堪。他在一个外国作家书中读过,闹矛盾又和好的两个人就像挖财宝挖出一副骸骨,迅速拿土盖上了还欲盖弥彰地种上花树——塔尔缇斯更进一步,都快在尸骨上盖好一座彼得堡夏宫,他却不愿顺着alpha给的台阶走下——坠落栈桥那刻他就想明白,少年人满腔热忱的情意包裹不住,非要把那副骨架子扯出来暴露在青天白日下才好。
于是他抿了抿唇,在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中接着说,声音飘得像夜莺为国王献唱,“我发现……我还是爱着您,虽然只是一厢情愿。”
alpha的面庞沉在阴影中,声音很平,“舒伦,你现在神智清醒,想好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那晚您说的我也想好了,”少年抬起脸毫无退避地与他对望,浅金睫毛勾勒的圆圆蓝眼睛里泛起柔润水色,有种冰锥坠落的一往无前,开口只稍微磕巴了一下,“我、我可以当您的狗。”
他都想明白了。
到十八岁生日那晚为止,他所谓的爱恋不过是一种胆怯的索求,他希望塔尔缇斯能够爱他,所以请求他、甚至以发情期的名义引诱他。爱是以自己的退让形成对方的权利,把身体七巧板里最鲜红的那块心脏交出去任由主宰,他本能地恐惧这种无力与被伤害的可能性,所以先一步企图在塔尔缇斯心里撬动一个缺口,悄悄蜗居进去。他的爱是有目的的胁迫,每一句“我爱你”背后都藏着“你得爱我”的潜台词——是刺猬不敢露出柔软腹部去拥抱别人,又要求别人主动拥抱他;饿久了的孩子抓着手心最后一颗糖不肯交换,又垂涎他人手中巧克力的醇香。
“我不再是您的孩子,您不需要爱我,但可以命令我、使用我、训练我,随您的喜好处理我,让我在房间里赤裸,给我戴项圈,晚上睡在笼子里——”他因为口吐之词而羞耻地微蜷了指尖,还是忍住了,直直盯着对方阴影中形似两弯镰刀的狭长眸子,眼中每一片涌起的风浪都是朝岬角前行的帆,轻柔但认真地牵起他搭在膝上的手掌,“您还可以对我物尽其用,就像对您的每一个下属,不论派我去家族中哪个位置,我都会认认真真工作,您的情人也好,最底层的士兵也好,需要潜入敌对方的间谍也好,为您挡枪的保镖也好——您可以随意使用我。”
最后一个颤音落在飒沓雨声中,像夏夜里寒蝉啼出第一声鸣叫,那只手掌最终被放在少年纤白的脖颈上。温顺的犬只送出项圈,驯服的小狐狸露出腹部,他亲手交出主宰自身的权力,由对方或伤害或怜爱。
时间指针好像拨回到塔尔缇斯离开的那个雨夜,同样冲动促使他一头扎进瓢泼暴雨,追逐远去的一尾帆船,眼前人在灯色之外的身形也似乎巍峨拔高成遥远陡峰。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他想亲手摘下那颗星星。
塔尔缇斯始终安静听着,听他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你当保镖,最后是谁保护谁?”
少年缩了缩嘴唇,明澈湖蓝的眼睛还是望着他,认认真真为自己申辩:“我可以学,我还年轻,学习的机会和时间还多,您稍微等等我,我会变得比您任何一个下属都……”
“等等,你觉得当我的下属很容易?”塔尔缇斯打断他的话,牵起的嘴角有些好笑意味,“小家伙,知不知道成为家族成员的前提条件是什么?”
这个还真不知道。他一双圆眼睛巴巴地望着对方等待解答,alpha捏起他的下巴缓慢摩挲,轻哂一声,“在我曾祖父那个时代,家族初具规模,每天忙于街头械斗争抢领地,无论谁想要投靠除了血统合格有点本事之外还要带一份见面礼——敌对家族成员的家徽纹身,纹在手上就是一截胳膊,纹在下肢就是半条大腿,纹在面部就是一颗人头,纹在后背就是整张人皮。现在倒没那么多打打杀杀,也不至于开一张空头支票就能轻易加入,小家伙,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价值?你的投名状是什么?”
少年一呆,咬在齿下的嘴唇被来回碾成刀割过的残损火漆,他从被窝里蹭过来,鼓起勇气撑起身坐在alpha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塔尔缇斯这次倒不推他,懒懒靠着椅背,看他从壁灯光下挪进阴影,像大着胆子钻进蛇窝避雨的松鼠,做个亲近撒娇的姿态,又一丝不苟罗列起自己的作用和优势,“我可以给您暖床,早上叫您醒来,还能做早餐,开车,读报纸,朗诵书籍,帮您打领带,整理衣服,修剪草坪灌木,带宠物狗遛圈,每晚给您一个晚安吻……我会弹琴,还能唱歌——丽塔说我唱歌挺好听的……如果您想听的话……”
底气像漏斗中的沙粒逐渐流逝,好好一场表白弄得倒像公司面试或上门推销,还是优势项目寥寥无几的那种,塔尔缇斯怎么会缺他能提供的那些东西。他忐忑起来,一个个筹码放上天平企图将彼端压下几个毫米,一张张差强人意的手牌打出去只剩最后——
双手搂得更紧,小心翼翼贴住alpha的胸膛,烧红脸庞偎上肩窝。距离太近,心脏隔着皮肉骨唱着二重奏,他几乎能分辨鼻端科隆水中琥珀与苦橙的比例含量,也知道对方此时能清晰感受到他,这念头叫他一下子跌进烧热的窑炉。
他小声说:“……我会爱您的。”
塔尔缇斯半晌沉默。小omega缩在他怀里,生怕被推开似的将身体紧贴住他,俯视角度能看见金发之下一截颈弯,病号服很宽大,后衣领敞开一指缝隙,叫他的视线自然而然滑入深处。身体像蒲柳编成,一根纤长椎骨自后颈蜿蜒到尾椎形成主峰,皮肤遍覆在脊椎两侧攀上侧峰,洁白双翅收敛弯折成精巧蝴蝶骨,后腰柔软地塌陷出两枚腰窝,臀部沟壑只在裤腰上冒了一小段,外面撑起的形状倒圆圆翘翘的。两条小腿伸出短裤,分开垂在两边,粉白粉白的脚趾头蹭着西装裤管,紧张似的动着缩起。窗外适时滚落一道惊雷,夜雨稠得黑盲,少年的金发蓝眼、红唇雪肤浸在溶溶夜色,妖冶得像海底深渊游出来的半人海妖,又像人血灌溉长成的玫瑰花精,不偏不倚正挠过痒处——只是一张美人皮里填着天真懵懂的芯子,一脸诚挚又傻乎乎地掰扯着情呀爱呀,堪比夏洛蒂勃朗特书里走出的女主角,喋喋不休地推销自己,从高中说到学前,连曾经在社区送牛奶都要拉出来谈一谈,以示自己多么勤劳能干。
少年刚说完小学参加童子军的光荣事迹,便觉alpha的手臂抬起,他下意识瑟缩,被拒绝过一次的恐惧萦绕在脑后。同样夏雨淅沥的夜晚,同样灯色晦暗气氛蠢动的房间,装着同样两个心绪百转的人,那只手臂却相反地收紧,让身体贴得更紧,alpha的声音沙沙淌过耳膜,“下定决心想好了?那就不要后悔。”
夏雷滚过,闪电劈落白灼尘埃,打开整条银河的开关。少年湖蓝的眼睛整个亮起,诚挚情意绽开整个夏日闪亮溢光的烟花,一下子扑上来,嘴唇贴上alpha的下巴,叭叭亲了两下,快活得像只如愿以偿抱住松子的松鼠。察觉那圈牙印,又稍微心虚,“疼不疼?我不是故意的……”下意识就要吐出个父亲的称呼,想起身份转变才改了口,凑近耳边小心翼翼叫了声,“爹地?”
羞耻来得后知后觉,醺热潮水从头顶滚到脚尖,他感觉有东西顶在臀缝缓慢滑动,塔尔缇斯捏起他的下巴,一点笑声沉甸甸的,“想让爹地怎么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