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哑口。
她是不驯的,对人没有热情。可像她那样的人功课不好,才华又不突出,又过於耽溺於自我——有什麽好骄傲?可是,她就是一副与我何干的冷淡。不合群、孤僻虫一个。
果真物以类聚,却又不尽然。她的两个朋友——他想,大概是仅有的两个,都十分活泼开朗爱发笑。一个是校际演讲比赛冠军,伶牙俐齿得连他都招架不住;一个是康乐活动高手,静则书法绘画,动则舞蹈唱歌,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两个人在班级都相当活跃,人缘好得很。算来算去,就数她最差劲。他暗暗比较,怎麽看,她都像珍珠堆里被挑剩的牡蛎壳。
三人jiāo往,却又安然。他怀疑,她似乎不懂得什麽叫自卑或者自惭形秽;还是,她对自己实在太有认识,自有她自己界定自己价值与生存的方式?他实在很想知道。
不过,他从来没有问过她。错过的,就错过了。
他不晓得女孩子聚在一起都谈些什麽,只是有一回,他从廊下经过,截听到她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还是不懂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美术课一星期只有一堂,扣除掉与假日相冲突的时间,他与她相处的日子实在不多。两个人却倒是常常在课外相遇。他总见她瞪大双眼地盯著人看,空洞透明得不掺有任何颜色,看不出眼里有什麽。
那时学期快结束了,在一次上课时,他要她们缴画仕女图。她的画,实在差。他拿起她的画,对著全班同学说:「各位,这是中国水墨画的再出发。」
全班哄堂大笑。她胀红脸,一把将画抢回去。他心中竟升起份恶意的快感。
那以後,相信他的身影是烙在她心中了,只是不知是好是坏。
小女孩看人很肆无忌惮,总睁大双眼直盯著人瞧。老是感到她的眼光在追随著,教人心慌,又让人感觉一点点哀伤。那里头有太多的沉默,说不出口,又不能懂也无法懂。阳光映在她脸上,她不笑的容颜提早染著一抹金灰的秋色。
人与人之间,究竟能jiāo往到怎样的程度,又该到怎样的程度、保持怎样的距离,才算恰当?
夏天过了,她搬上後山的教室,一切课程以升学为唯一的目标,美术课连装饰的作用都派不上,再见面就难了。
他费了一点力,争取担任美术班毕业班导师,教室恰好在她班级的斜坡上方,她一抬头就看得见。还是那种令人心慌的看法。全班五十个人,七行七列成一个方矩,她独坐在离岛的位置。总见她将椅子拐向一边,摇摇晃晃著;漠漠的神情依旧,还是一张不笑的脸。
这一年总是两眼相看。她看他,他看她。
四月,毕业生已急著拍照留念。才走上後山教室,远远地,他便瞧见她手里拿著一堆照片,背对著他,和她朋友聊天叫闹。他走近,顺手抽起她手上的照片,随口问:「要给我看的?」
他的态度是那麽自然,太自然了,他自己没道理的反而心虚了。
框中人多半是她的朋友,偶尔一两帧三人的合影。她还是不笑,依然像珍珠堆里被捡剩的牡蛎壳。
是的,牡蛎,连蛤蚌都配不上。
但不笑的她,傍在两帧灿烂如花的笑颜旁,有著一身最独特的丰姿。那是她异质於万千规格一式天使的魂。
她总是以一种如雕像般沉默、绝对的姿态,让他看见光影之外的繁华。
那一天,高三模拟考。中午的阳光正烈,他站在廊下,远远地见她在廊外那端,打从阳光下走来。看见他,艳白的脸庞朝他一扬,透明的眼眸反shè出阳光的照耀,金灿灿的,亮得他睁不开眼,直让他感到晕眩。
他一直看著她走过,但她不看他了。
长空下,她的身影由立体而变成面而窄远成线,慢慢变成一个点,馀下什麽都没有,只天空那点蓝,那点微抹的惆怅。
最後一天上课,她来找他。她说她像夸父在追日,神色那麽淡,淡成一声幽叹。
他没敢看她。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夸父追日,终究渴累而死——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