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安排的行军路线,一路从西湖最西边行军,路过上天竺庙宇时,张观业下意识慢了步程。
那日与宝橒不欢而散后,张观业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了。
本来不放她离宫,为的是这几年夫妻间最后一丝颜面,可看着宝橒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坚决,他不禁也开始动摇:这般执着难道不也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不想背负无过废后的骂名么?
他放她带着腹中的孩子离开了这个困顿了小半辈子的地方,却没有勇气去探视,只能借他人之手来捕捉关于她和孩子的蛛丝马迹。
一驾藏蓝马车与军队异向而来,马车停驻等在一旁让他们先行,道边的香樟打下层层迭迭的阴影。
宝橒坐在车内,手边挎着晨间去集市上采买的布匹。
听着帘外的铁骑声,心下了然,就这么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只剩树叶婆娑的窸簌。
忍不住挑开车帘探头去望,黑压压的铁骑在远处聚拢的一团,宝橒眯着眼看到一抹明黄,可在下一瞬又消失不见。
回到灵喜寺,推开房门,只见赵太后坐在茶案前,蕊黄等一干仆役守在身后。
宝橒有些讪讪,腹部的拢起早已掩盖不了,在赵太后哀求的眼神中,宝橒收拾了包裹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北风呼啸的腊月,宝橒诞下了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宝橒给她取名“永清”。
不哭也不闹,安静乖巧地令人心慌。
风雪交加的傍晚,宝橒叩开了太医院的大门,颤抖着双手把永清递给当值太医,披头散发不成人样地等着太医诊脉的结果。
太医踌躇着不知如何措辞,只能用最委婉的语气安抚宝橒,永清带着弱症,先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带上药回了佛堂,宝橒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永清,她的孩子刚刚从骨肉中剥离开来,奶水都没喝上几口就要被灌着苦药。
稚儿懵懂难以喂咽,蕊黄提议将药汁抹在她和乳娘的乳上再哄永清喝下,就这么抹一些撒一些,永清哭哑了幼嫩的嗓子,宝橒的乳尖磨破了皮沾着药汁火辣辣地疼。
赵皇后牵挂着佛堂这边,日日来看望宝橒,二十又四的年岁,生生瘦脱了相,眼里布满了疲累与煎熬。
她告诉宝橒,前线战况并不明朗,张观业传来家书让他们准备迁都燕京的事宜。
“都会好的,观业会平安,永清也能好转。”赵太后安抚着宝橒。
宝橒拍着永清入睡:再等等吧,等到下一年春日,等到万物复苏的明天。
可是这一年除夕,永清夭折在了宝橒敞开的衣襟中。
她的永清,她只陪伴了不足一月的永清,她还是没熬过这个寒冬的永清。
宝橒死死地抱着永清不愿放手,蕊黄跪在她身边哭泣,最后还是王宝柔把宝橒揽入怀里,抚着她的鬓发唤她的闺名,一如幼时。
“长姐”宝橒意识回笼,看到王宝柔眼角的细纹,心中又是一阵悲恸,“断了,什么都断了。”
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宝橒留在了临安,在雾色苍茫的晨间与众人作别。
赵太后觉得宝橒无人照拂,拨了几个婢子来侍奉她。
宝橒回绝了,下堂离去后她就遣散了一众仆役,都是花儿般的年岁,何必因为她要蹉跎在菩提祇门里。
蕊黄这个丫头哭着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腿,让宝橒不要赶走她。
宝橒心软了,只留了她在身侧作伴。
佛门清静,宝橒拿了太祖爷在世时喜欢翻阅的古书,梵语晦涩,好在寺院里有博学的方丈来为宝橒解答一二。
吃斋念佛的日子漫长却也充实,宝橒做着一件件的小衣、福袋寄去燕京,毕竟那里还有她的尔容。
赵太后时常寄了书信与她,多半夹杂着关于张观业的事情,他少年久经沙场,身体早已被战争摧残地支离破碎。
宝橒回了信,在灵喜寺点了一盏长命灯。
为他,也为他们的永清。
得知张观业被俘时,宝橒正跪在佛堂内诵经。
心神不宁间,手上一使力,佛串应声扯断,一粒一粒地弹跳在石砖之上。
蕊黄跌跌撞撞地奔向她,小心翼翼地将燕京寄来的信交到宝橒手中。
入目便是赵太后仓乱潦草的字迹,信笺上还有隐约可见的泪渍。
读完再抬眼,只见那盏长命灯暗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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