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粒戴了口罩,她一开口,就被周忆南听出来了:“生病了?”
唐粒说:“有点感冒,吃过药了。”
周忆南很歉意:“怎么不说?我们可以换个时间再来。”
跟他相处,做什么都好,唐粒语气轻快:“忙了一上午,正想出来转转,放心吧,我穿得很暖和。”
周忆南没带她走正门,从侧门进去,边走边说:“有个艺术家今天在这里搞创作,想让你也看看,我想你会喜欢她的画。”
唐粒哇了一声:“我只见过别人现场写春联,我们会不会打扰她?”
周忆南说:“不会,她说喜欢作画时跟人交流。”
省图书馆是唐粒从小就经常来的地方,每年只交很少的钱就能博览群书。主楼后面的几栋藏书楼不对外开放,唐粒没来过,穿行在雨中花园,她时而拍照,时而去看墙面上的文字信息,今天是约会,不是公事,她想记取每一刻。
周忆南站得稍远一点看唐粒,侧过头闻了闻,总疑心身上还有血的气息。他没安排今天的工作,奈何沈庭璋临时差使他,中午见了血,回家洗得干干净净才出来见唐粒。他想唐粒听说过他为沈庭璋干脏活,但还是不想吓着她。
最西侧的藏书楼掩映在松柏丛外,一位大收藏家捐赠了相当多的古籍善本,还有一部分名人书信和日记,只接待少数搞学术研究的人群,也包括大收藏家生前的亲朋好友。
周忆南带唐粒参观馆藏,原件被妥善保管,影印件可随意取阅。穿过几间读书室,两人走到最里头的茶室,艺术家正在绘画。
走近了去,周忆南打招呼:“齐老师,您好,这位是我朋友唐粒。”
艺术家对唐粒微笑,继续在画板上涂涂抹抹。她身量纤瘦,穿工装裤,兜里塞着各种颜料,颦眉沉思时下巴微抬,有清傲感。
艺术家有自己的工作室,但有时会来此处找灵感,她喜欢故纸堆里那些朴素的热烈的深情。
艺术家用色梦幻柔美,有清水般的质地,唐粒第一眼就被画板上的画作迷住了,她不大分得出蔷薇科植物,问过才知道画的是海棠。
中学时,英语老师说spring这个词同时有春天、泉水和跳跃等多重含义,意象丰富。艺术家画的是春之华,在静态的画面上,画出了动态,朱颜辞镜花辞树的飘落感,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流逝感,都在她的画笔下呈现。
看艺术家作画,像小时候观看万花筒一样神奇,唐粒又是羡慕又是喜欢。她家境贫寒,三个养父也拮据,她小时候的爱好是看书,比较不花钱。如果以后不忙,她有很多想去尝试的,绘画是其中之一,小学时她最爱美术课,能把铅笔盒上的图案临摹得惟妙惟肖。
唐粒看得入迷,周忆南陪着她看,不时和艺术家交谈几句。中途周忆南去接工作电话,唐粒翻了翻桌上的几页书信,是一百多年前的铁路工程师写给妻子的情书,字句朴实,所说的大多是公事,但隔着光阴再看,信件末尾那句“吻安”是最浪漫的情话。
在唐粒眼里,这幅油画已经完工,并且很完美,但艺术家像施法一样,给它加了少许颜色,就使它在透明感上增加了感伤的意味。
唐粒只能看出有灰度,问起艺术家的用意,艺术家回答得很诗意,她说南方的春天永远像去年春天,花事再繁盛,当你走在春夜里,心里总会油然生出惘然感。
春天不是新的,像旧年,所以艺术家把这件作品命名为《海棠还好吗》。唐粒回头望向周忆南,他刚结束了工作电话,拨出一串数字,又在跟人通话,眉目很舒展。
近日来总能看到周忆南的笑容,是某个人使他改变吗?唐粒有些喜悦,又有些心酸,他周身的肃杀感,是给人干脏活留下的痕迹吧。
想到周忆南脖子上的勒痕,唐粒的心又开始疼,他一定受过很多伤,有过泥沼里挣扎的日子。她要强大起来,有天能让他不那样活着。
艺术家停下来喝茶,对着画作思量。唐粒在网上搜索齐姓油画家,查到她的个人网站,在作品一览里,《牡丹很孤单》深深击中了她。
《牡丹很孤单》也是油画,背景漆黑如夜,大片深红近似黑的牡丹在凋落,花蕊金黄色,色彩非常艳丽绚烂,但艺术家的笔触细腻,花瓣肌理纤毫毕现,艳极,也烈极,是很惊艳的那种美。
陈海米大情大性,最爱大花大朵,唐粒找艺术家订购《牡丹很孤单》限量版画,艺术家问:“所以你更喜欢它?”
唐粒说:“海棠是我喜欢的,牡丹是我朋友会喜欢的。牡丹画得太好了,您怎么能画得这么好的……”
艺术家给《海棠还好吗》收尾,问:“你喜欢它什么?”
画面上,花瓣散落,有褶皱感,像在灯火摇曳的静夜里,被轻抚,被揉弄,被激烈地碾碎,唐粒说:“就是看得口干舌燥,还很……”她找不出合适的形容,直白地说,“像一场春梦。”
唐粒说完,不自觉地抿紧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艺术家笑:“是这个意思。我有位老友也说,她在我的画里,看到她的梦。”
她的梦中是谁?周忆南脚步一顿,血液从心口流窜至下腹。他的手抬至领口处,两指搭在衣领上摩挲,所有的隐忍都做了废,他哪里都去不了了。
周忆南还没谈完事吗?唐粒转头就看见他,明灯高照,柔和了他眉眼的锋利,目光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