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东拉西扯”的殷清风,裴寂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探不出来。时隔多年,他再次尝到有求于人的滋味了。
他讨厌这种感觉。
裴敏提供的消息里,前十三年里的殷清风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才学才学没有、交际交际不会,除了一门心思的读死书之外,简直比普通人还普通。
可就在三年前,一切都变了。
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裴寂决定不能再这样绕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再怎么试探也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贤侄,老夫虽然是奉命辅佐太子,但老夫唯恐太子对老夫怨恨有加。老夫已经年迈,只想替儿孙留些余荫,所以才求到贤侄门前。万望贤侄看在你我还有一点姻亲的情面上,帮老夫在太子面前说说好话。”
“咦不都说裴寂贪财吗?怎么对天竺就不动心呢?”
殷清风说道:“由清风婉转,不如舅父亲自东宫。以太子的度量和现在的时局,若舅父亲往必能得偿所愿。”
裴寂摇摇头,“若老夫不是一族之长倒也去得,最不至就是一身官职罢了。奈何,若太子以西眷子弟仕途为质,老夫免不得束手束脚。”
“嘿嘿”
殷清风心里一乐。
许敬宗是族长、武士彟是族长、刘仁轨将来也是族长,现在又碰到一个裴氏西眷的族长。这些人对到事关全族的事情,都会缩手缩脚。难怪不可一世的裴寂会弯下腰到他这里来呢。
不过,以裴寂的品性,真的在乎族内子弟的前途?恐怕还是为了他自己更多一些吧。就不信他如果旗帜鲜明的倒戈,李世民会不答应。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舅父当知八佾舞于庭的典故吧。”
裴寂磨了磨牙,“这小子又开始绕圈了。”
他点点头说道:“此语出自论语八佾篇:“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殷清风道:“按周礼规定,只有天子才能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这句话,舅父又想到了什么?”
裴寂暗自皱了皱眉,他不晓得殷清风又要胡扯还是拿这个典故做引子。他说道:“天子有天子的威严,诸侯有诸侯的规矩。天子的威严不容侵犯。”
殷清风道:“那东汉末年群雄割据时,为何那些学有所成之人不效忠于皇室而转投诸侯呢?”
裴寂心说:“这不废话吗?汉室大厦将倾谁不为前途着想?”
殷清风接着说道:“在清风看来,从周王室封建诸侯开始,一直到汉、到晋,历代都实行二元君主制。”
裴寂真正皱眉头了,“清风此言是何意?”
殷清风道:“周时,士效忠于卿大夫、卿大夫效忠于诸侯,诸侯再效忠于周王室。若诸侯置周王室威严于不顾,则其下的卿大夫和士心中更无周王室。
同理,汉武帝实行察举制后,被推荐者视推荐者为效忠之人。若推荐人与汉皇室有冲突矛盾,则被推荐者是站在推荐人一边的。
舅父认为清风说的对吗?”
裴寂心里一凛,“这小子的史学功底很深啊!前后两种相隔近千年的制度他都能联系到一起去思考,不简单!”
他想了想,“之前有九品中正制,现有科举制,不是已经取代察举制了吗?”
殷清风摇摇头,“清风说的不是制度,而是这种二元君主制依然存在与很多人的心里。”
裴寂没做声。他知道殷清风说的是实情。
殷清风说道:“经过三百年胡族的野蛮杀戮和东晋司马的灭亡,看似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消亡了,但是臣民不忠于君的想法依然固化在很多人的心里。
现在既不是两汉,也不是南北诸朝,现在是大一统的大唐王朝!
当今太子为一代人杰,锐意要将大唐治理成一个长治久安的王朝,他不可能对此等现状视而不见。所以”
裴寂心惊的问道:“所以什么?”
绕了半天,他终于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了。但是,这个信息太过惊人了。
殷清风道:“请问舅父。舅父是想保全自身,还是要保全西眷子弟,甚至整个河东裴氏呢?”
裴寂道:“这有何区别?”
“舅父若想独善其身,只学那司马懿抱恙在家休养即可。”
裴寂心说,“司马仲达熬死了曹阿瞒、曹丕和曹叡,才有了司马晋朝。这小子是何意?”
“若舅父想要保全西眷子弟或者整个河东裴氏,就要旗帜鲜明的站在太子的一边。
清风听说,太子要彻底清理李建成的势力。或许舅父位高权重、窦氏又是太子之母族,但其他人未必能逃过此劫。
太子想要达成长治久安的目标,就要扫除一切障碍,包括一些不尊重皇室威严的家族。”
裴寂如同被惊雷霹中一般。
这是他几十年来听到最好笑的事情。
“是这小子无知,还是李世民那小子无知?他们知不知道那些世家的底蕴有多少?这是他们想做成就能做成的事情吗?可笑!”
裴寂用某种目光看着殷清风。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小子在李世民那里的确受重用,否则,他不会说出刚才那些话的。那么”
“舅父觉得此事难成?”
裴寂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殷清风说道:“太子当然知道想要做成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但从现在起,广授寒门子弟”
他向书房外指了一下,“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太子还不及而立之年,有耐心等上三十年。如果还不成,中山王可以做到啊五十年总是够了吧?”
裴寂轻蔑的眼神消失了。心,也沉下去了。
“原来李世民那小子有这等深谋远虑!
寒门子广授?”
一想到寒门子时,他又放松下来了。
“呵呵呵,想传授?可以啊你们手里有多少书经?没有书经,拿什么去传授?就算有书经,谁去传授呢?
真是可笑!老夫差点儿就被这小子蒙骗过去了。”
殷清风见裴寂脸上那若隐若现的嘲讽,他说道:“今日上午,清风兴办的学堂开始授课了。舅父可想去看一看?”
裴寂不以为意。就外间那一二十个童子算什么、能起大多风浪。
殷清风心里呵呵了一下,说道:“清风的学堂里有学生一万九千四百余人,男童”
“什么!”
裴寂真正的失色了。
“男童一万百余人。”
“你、你”
“清风这里正好有一套启蒙的课本,舅父可要看一看?”
裴寂虽然没听说什么课本,但殷清风这么卖弄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迅速恢复冷静后,沉声的说道:“劳烦贤侄了。”
殷清风站起来,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几本课本递给裴寂。
算学启蒙、弟子规国民通史。
略过算学启蒙和国民通史等,裴寂翻开弟子规、成语典故、寓言故事、自然常识。
这一看,便到了暮色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