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郑砚答应着,又笑,“小的拿大爷的衣裳去清洗一下吧?若果然如大爷所料,那罗夫人怕是要相看您一下才放心呢!”
沈信言咳了一声,转身进了书房。
第二天,清江侯又递了帖子来,说要雇佣些合适的人,请沈信言过去商议,不要跟县里征调民夫的计划冲突了。
这个借口无比别扭,却正和了昨日郑砚的话。
沈信言假做不在意地换了一身刚刚洗干净的白袍,又命人好生将头发给他梳理得一丝不苟了,才飘然出门。
这边朱闵准备好了宴席,罗樱也拉了罗杞一起,悄笑着诌了个借口:“老听你姐夫说起这个人,趁今天精神好,我也要看看,妹妹陪着我。”
罗杞的脸红成了堂下正在盛放的桃花,十分推拒:“让人察觉了,怕是姐夫脸上不好看。咱们别去吧。”
可惜她哪里是罗樱的对手,何况还有一腔心思,到了最后,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
白衣沈信言,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他坐在席间跟朱闵谈笑风生,既不恃才傲物,也不阿谀奉承,而且,最难的是,他也不会喧宾夺主。
罗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沈信言,最后满意地点着头。
罗杞则始终涨红着脸,紧紧地抿住嘴唇,害羞地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专心致志,他温和微笑,他淡然转头,他轻声细语……
罗杞的眼神有些痴痴的。
直到罗樱轻轻地呼了口气,拉了拉她。
姐妹两个从屏风后头转去了内宅,对视时才发现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红,于是互相搀扶着闷笑不已。
“这倒真是侯爷说的,是个人物。”罗樱笑着对罗杞说着,自己在心里盘算着家中的妹子们,有些出神,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
“只是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却不是寻常女子可以配得上的。二妹三妹已嫁。四妹妹有些凌厉,两夫妻怕是要成天地拌嘴;五妹妹则忒娇气了,不能陪着他辗转地方;六妹妹么,心又太大了……”
罗樱还没说完,罗杞已经红着脸站起身来跑了。
姐姐这是要在姐妹中挑一个嫁给沈信言!
她忐忑极了。
她怕姐姐选别人……
可是她又什么都不能说,不能问,甚至不能听。
罗樱好笑地看着妹妹逃跑的背影,随口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害羞……”
陪嫁的丫头十分感激罗杞之前的提醒,见状不由得笑着替罗杞说好话:“七小姐也大了呀!离开家来找您,不就是想让您帮着找婆家?您数着数着,就数到她身上了,难道让她就踏踏实实地坐着听不成?”
罗樱一怔。
对啊,怎么眼前的人倒想不起来了呢?!
罗樱细细地回思着罗杞的表现,呵呵地笑了起来,命人:“请侯爷来。”
是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可是第二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罗樱躺在床上哼来哼去,只说不舒服,没胃口。吃东西也吐,喝水也吐。众人着了慌,忙命告诉侯爷,可是侯爷又出门去了。只得再去告诉罗杞。
听说姐姐忽然间害喜起来,罗杞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顿时便慌了,急急赶过来,张口便问:“要不然还是请大夫来吧?”
“我现在只想吃县城南大街街口那一家韩记做的糟鹌鹑。旁的人谁也没他们家做的好。”罗樱抱着妹妹的胳膊撒娇。
罗杞哭笑不得。吩咐人去买,可谁也不肯动。一问不答,再问时,丫头怯生生地说:“侯爷昨儿晚上吩咐,不许乱给夫人东西吃。说她早就害喜过了,那时既然都能忍得,这会子都五个来月了,肯定没事。”
罗樱回过脸去嘤嘤嘤:“他们谁都不去给我买!”
罗杞也想劝她不要吃外头的东西,万一吃坏了肚子不是闹着玩的。可是看着姐姐这样,又想起来家里那些怀了孕的伯娘婶子们一个个在吃食上稀奇古怪的要求,大致也能理解了。索性站起来:“我去就是。姐夫要骂,就骂我好了。”
糟鹌鹑只剩了一份,还是预留给其他人的。
罗杞苦苦央求,店家却咬紧了牙不肯卖。价钱都出到十倍了,还是不行。
“韩哥,我的鹌鹑呢?”沈信言的声音与平时不同,带了三分雀跃,两分活泼。
罗杞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忙别开脸去站到一旁。跟着的丫头却兴致勃勃地回头看着沈信言,更忍不住欢声喜道:“太好了!这鹌鹑是沈县令定的么?我们侯夫人害口,就想吃这个,沈县令可能让给我们呢?”
侯夫人,害口?
沈信言愣住,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这是清江侯府的人,不由得微微笑了:“姑娘是清江侯府的什么人?”
“这是我们七小姐……”丫头口快得很。
罗杞瞪眼都没来得及阻止,也只好转过身来,红着脸屈膝行礼:“罗氏七娘,见过沈县令。”
“……在下倒是听说过侯府有一位七小姐,因罗夫人身子不爽快,这阵子都是七小姐在主理家务。原来就是姑娘。”沈信言含笑侧身,抱拳还了半礼,“在下沈信言。”
罗杞脸红心跳,舌头早就不听使唤,脱口而出:“我知道。”
“你知道?”沈信言面上愣住,眼中却渐渐浮上来一丝笑意。
罗杞说漏了嘴,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有日在府外遇到过……”
所以那天她与罗夫人在屏风后偷看,竟然还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沈信言愈加仔细地看了看罗杞,愉快地侧了身,恢复了守礼的样子,叉手含笑:“既是罗夫人喜好,那就请七小姐拿回去吧。”
转身又对店老板笑道:“韩哥,明天记得再给我留一只。”
然后对着罗杞欠身微笑当做告辞,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
回到家的罗杞仍旧心慌得站不住脚,匆匆令人把糟鹌鹑送了去给罗樱,自己则扶着丫头直接回房倒下了。
听了丫头仔仔细细的回报,罗樱笑得合不拢嘴,命人去请朱闵:“就说我想好是哪个妹妹了。”
第二天,沈信言再去韩记拿鹌鹑的时候,意外发现罗杞又在。
“七小姐这是……”沈信言这回真的好奇起来。
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是朱闵来找自己,商量一下婚期,就可以了?怎么会让她亲自来见自己呢?
罗杞红着脸,迟疑了许久,方道:“姐姐还要吃糟鹌鹑,我来买。既然遇到沈县令,那正好说几句话。”
沈信言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点头道“好”。
两个人一人拎着一只糟鹌鹑,在已经淋漓了一天一夜的雨中,各自捏了一把伞,站在一株大大的梧桐树下,说几句话。
“姐姐很疼惜我。姐夫很欣赏沈县令。想来沈县令应该跟我一样,已经想到了事情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罗杞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她竭力把话说得有条理:“可是我有一句话请沈县令先想明白。我母亲早丧,我父亲好道,一直在山间修行,我下头还有一个弟弟。我……”
“七小姐。”沈信言甫一听明白,立即出声打断她,“这些事情,令姐夫都会告诉我的。”
罗杞倔强地摇头:“不,你不明白。一旦姐夫开口,你就无法拒绝了。但若是我来告诉你,你不愿意,可以说。”
沈信言哑然失笑,偏头想了一想,缓缓开口:“我父亲乞儿出身,因与陈国公是族亲,才勉强得了个县尉的差事。我母亲出身韦氏,却性情软弱。家中还有几位姨太太,是父亲的掌中宝。我母有我和一弟一妹,姨太太也有一子一女。家里以后,都要靠我。”
竟然是……这样……
罗杞愣愣地听着。
“所以,七小姐,若真有那一天议到此事,那也是我高攀。”沈信言看着她,笑容越发欢喜,“七小姐,你很好,非常非常好。所以,其实你也可以,不愿意。”
当最后一句话被沈信言吐出了口,罗杞慌乱得满脸通红:“不不不!我没有不愿意,我真的没有不愿意!”
沈信言微微笑着,并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动。但满心的欢喜从他的眼睛里溢了出来,再看向罗杞的目光,变得灿若星河,专注而温柔。
反观罗杞,她已经羞得手足无措,浑身颤抖着深深呼吸半晌,才有些眩晕地抬起头来,有些怯怯地看着眼前的飘逸男子:“我,我回去了。”
“嗯。”沈信言微笑颔首,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罗家的丫头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无辜地扶着罗杞,回了自家的马车。
最后敲定这件事的,是朱闵。
朱闵做事干脆利落,从罗樱手里要了罗杞的庚帖,当面递给了沈信言,再让人拿了红纸来,当场摁着沈信言把他自己的生辰八字也写了下来。然后一拍手:“嗯,我算过了,天作之合。”
看着沈信言苦笑却不反对,立即续道:“我早就查过了日子,九月初八上上大吉。我那姨妹现正在外头上车回豫章备嫁。你也不用准备更多的,只把你的积蓄都给我,我来给你置办好了新房再回京。”
沈信言扶额。
长随郑砚听了便上前一步,叉手笑道:“回侯爷的话,我们大爷的积蓄都在小的这里,小的现在就回去取。”
朱闵哈哈地笑,连连挥手:“你去你去!”命人摆酒,拉着沈信言便去了花厅:“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两个人的亲事就在清江县办了。
沈家只有一个管家送了韦氏的礼物来,罗家则来了个对沈信言虎视眈眈的罗椟。唯有朱闵,冒着被皇帝疑心、被御史弹劾的危险,死活赖在清江县,自己又悄悄添了钱,给沈信言买了宅子、打好家具、雇好仆役,丰丰富富地帮着他二人办完了亲事。
虽然罗杞三日回门时含羞带怯地说了沈信言待她很好,罗樱却仍旧有些不放心。
眼看着即将回京,罗樱叫了罗杞来,又细细地问她沈信言日常行止:“每日何时回家?可与你谈及公事?他家里的旧事可与你说起?饮酒么?喜食何物?喜穿甚么衣衫?可有心腹的大丫头在侧?老家中呢?有没有?”
罗杞自然知道堂姐只是担心,所以也不辩驳,一一仔细地都告诉了她,又委婉解释:“信言将家中的细事尽情都告诉了我,还有阿舅阿家的脾性喜好,两位姑妹的情形,并没有半个字隐瞒颠倒的。公事他倒也提一提,只是我不甚懂,也不甚有兴趣,他也就不怎么说了。”
罗樱松了口气。罗杞便又反过来嘱咐她要当心身子,罗樱好笑起来:“你才嫁了几天,就变成个管家婆了?”
想起来另一事,又笑着悄悄对她道:“我娘担心这个孩子,让人去给我算命数。你也知道的,先前嫁入京城的时候就算过一回,只说夫妻虽和顺,但京城那个地方不宜,必得小心谨慎方可平安了此生。”
这个话头,当时在家里掀起好大的风波,罗杞日日守在罗家大太太身边安慰,自是知根知底。便微微颔首。
“这回却又变了!说是有个姐妹能扶助我,保我一生富贵荣华!还说,那个姐妹呀,已经帮了我一把了!”罗樱笑吟吟地紧紧地握住了罗杞的手,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可见,你这个丈夫,日后必是有大造化的。你好生跟他过日子不错,但也要多长几个心眼。他那模样风姿,岂是一个呆呆笨笨的妻子能羁縻一生的?”
罗杞被她说得满面通红,想要答应着,却又忍不住要为丈夫抱不平,咬着唇嗔着长姐:“姐夫还是侯爷呢,也不见姐姐防着他出外吃酒会。我在豫章听说,姐夫逛了青楼无数回,咱们家陪房媳妇子都忍不住要当面讥刺姐夫两句,还被姐姐拦住了。我倒要问问,这个又是什么道理呢?”
几句话,竟是比嫁人前锋利了几万倍。
罗樱听得闷笑不已,回头对丫头说:“听听,你们家七姑奶奶这嘴,是不是已经有了几分一县之长的形状?”
“俗语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七姑奶奶嫁了前科的榜眼,如今的县令,若再没些长进,岂不辜负了夫人您的心?”丫头跟着凑趣,却也不忘给罗杞说好话。
罗杞红着脸,索性腻到罗樱肩头撒娇,低声道:“他说,只怕他至少要在外省辗转十年。姐姐,我们再见面的日子,怕是远着呢。姐姐,我会想你的。”
罗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