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眯着眼睛看他。
世界阒寂无比,只有虫鸣声。不时传来遥远的摩托车引擎的动静,但转瞬即逝。他们终于坦诚相见,终于可以缠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上几句只有他们知道的话。
于是周鸣鞘忍不住用脸贴着他的脸,摩挲一般问:“为什么偷我的照片。”
穆阳怕火星落到周鸣鞘手背上,随手把烟在床头摁灭:“一点利息而已。”
周鸣鞘说:“我问你为什么。”
穆阳想了片刻:“可能舍不得你吧。”
一阵风吹动纱帘,月光飘进来。银色的薄雾落在穆阳眼里,他闭上眼睛。“我那时真怕的,我不喜欢我自己,也不希望……你来喜欢我。我不值得。”
周鸣鞘惩罚般用拇指揉摁他下颌的骨骼与肌肉,勾勒着他的面容:“不准胡说。”
穆阳弯起嘴角:“真的啊。我真怕。我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我喝醉酒后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真怕。”
他以为周鸣鞘会继续叫他不要怕,然而他的爱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抚摸他的眼窝、他的鼻梁、他的唇峰。半晌开口,却是避而不答,牛头不对马嘴地问:“我认识你这么久,你还没告诉我,以后,你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嗯,几章之内两脚油门,挺好。我喜欢放飞自我。
第31章 31
穆阳认真想了很久,因为这几乎是人生第一次有人问他——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们总是指指点点告诉他,你要去这里,你要去那里,你要走这条路,你以后要活成那个样子。但从来没有人愿意坐下来,依偎在他身边,揉着他的发尾,耐心地问一句:你想做什么?
只有周鸣鞘这样做。
穆阳说:“我不知道了。你现在问我,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以前,我其实想做一个木匠。”他偏过头来看周鸣鞘:“你知道木匠吗?”
“我当然知道,”周鸣鞘失笑,“不仅木匠,我还知道铁匠。从前我的马鞍,马嚼子,都是找熟悉的师傅打的。他们手艺很好,比机器好。”
“嗯,就是那样的东西。”穆阳翻过身,一边拨弄周鸣鞘的衣角,一边垂眼说着:“做椅子,做凳子,打窗框,铺龙骨地板……闲的没事,给小孩子做做风车,做做木牛流马,走家串户给人修风扇、垫桌腿,放风筝肯定也是一流。”
他越说越远,周鸣鞘几乎能想象得到他的穆阳会在怎样一片自由的天地、会在怎样的灰墙白瓦下安静惬意地度过一生。
“嗯,很好啊。”他说。
但穆阳笑出声,摇头:“好什么?好个屁。没什么出息。”
然而周鸣鞘反问:“什么是出息?”
穆阳一下被他问住了,半晌才答:“我没想过。但……有出息和没出息,总是有区别的。”
周鸣鞘伸手,勾弄他脑后的小辫子:“怎样算有出息?像我那个亲爸一样,呼来喝去,酒桌上谈论几千万的大生意,是出息吗?像我小叔一样,”他已把他和小叔的事情、这几天的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告诉穆阳,“两界名人,能文会武,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是出息吗?”
“你怎么不和好的比?”穆阳嗤笑,“小时候不写作文啊?你的理想——宇航员,科学家,作家,老师,警察医生……哪个不比我们有用。”
“你愿意救曹晟,愿意替阿敏出头,愿意追着收高利贷的人跑三条街……你已经比许多人有用了。”
穆阳皱眉:“老陈嘴怎么这么多?他都还和你说了什么?”
穆阳到底是个爱替人打抱不平的小豹子。
但周鸣鞘笑:“没什么了。”
穆阳根本不信,冷笑一声,扭过身去。周鸣鞘只好跟过来搂着他。然而穆阳闷闷的声音又传过来:“对一些人来说,活下来,就很难了。”
周鸣鞘沉默许久,搂紧他,说:“你猜,我想做什么?”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对穆阳而言是好事。穆阳笑笑,顺着他的台阶下:“是什么?”
不料周鸣鞘说:“喂马。”他说,“和你一样,我只想做没出息的事情。我只想回到草原上,喂一群马。”
“前十五年,我都想回家。有一天发现,家没有了。我回到延边,回到安图,翻过山,发现记忆中的泥土与河流,被烟囱和马路取缔。我不怨恨,我知道世界向前走,别人要靠这些东西吃饭,但我很难过。很难过,因为家没有了。没有了,我就得去重新找个家。于是,找了那么久,我想,有一天,我忽然想——”
“如果遇到一个我很爱的人,他愿意跟着我四处飘荡,我要带他回二道白河。我们去山里,喂一群马,循水而奔,只有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古老祖先的日子。”
“没有电灯,就靠篝火和星星;没有钟表,抬头看太阳。没有车轮,但马儿会跑;没有望远镜或摄像头,但鹰是眼睛。手上有了钱,就到城里吃顿好的;没钱,打马草捉野兔。睡最广阔的床,骑最自由的马,只见小镇上三两的熟人,只和他一个深夜里耳鬓厮磨。然后一生这么平庸地过去……平庸不是什么坏事啊。”
周鸣鞘说:“他们笑我,说我不切实际,质问我,天底下,哪还有这样的地方呢?但我知道有。你只要相信它有,它就在。你知道它在,向它去,钢铁上会绽放格桑,石油中会迸射河水。你行走在忙碌的人海之中,一回头,却能听到马的嘶鸣。因为它不是你找到的,它是你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