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随随便便就把生活变好的,他们是拉着所有人一起努力才变好的,最后化作梁柱,化作静水的深流,沉默地抵御住人间的无常。
周殷面对孩子忽然的心疼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养过孩子,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要说说自己美强惨的过去以示规劝,可是他回头看看,却又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对他说:“不要忘记那些帮助你的人,一个人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的。还有,贺若也曾有一个雄霸草原数十年的父亲,你要以他为戒,万万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时间太紧,他想嘱咐的太多,最重要的嘱咐完后他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能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笑问:
“知道岁华这个小名是谁给你取的吗?”
“知道……是您和小叔叔。”
岁华,这也是他的名字。
父亲不许他用自己原本的名字上战场,他便用了小名,所以那个人才能那样随口就喊,一点也不觉得生疏。
周殷:“你母亲生你那天难产,你父亲担心了许久,连神佛都去拜了……昱辰,是天上美好的星星,岁华,是年年岁岁的喜悦,我和你五叔叔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们把我们的愿望给你。你来日要好好的,不要辜负我们的希望。”
昱辰用力点点头,可是又觉得这件事有点难,有些委屈地说:“可是你们和父亲都太厉害了,我此生怕是都无法超越你们的,我怕会让你们失望。”
周殷笑了一下:“那就善良正直的长大,我们做了这些,就是为了你们能安安稳稳地长大的。”
远古的神明在倒下之前也是这样的,他会将自己的骨骼变成山川,血液变成河流,用身体去滋养草木与大地。
说的已经够了,再多就是絮语,一抬头,唐放已经在帐篷门口等着了,这次他没有穿铠甲,而是穿着常服,像是寻常的富家公子,身上披着黑衣牡丹,难得的是形象没有混不吝,而是安静地靠在门口,看着他俩说话,目光沉静而柔和。
“走吧。”
周殷提起自己的狐裘披风,也不带别的什么东西,走出来,自然而然地去牵他的手。
唐放伸出手让他牵着,回头又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说:“孩子,我们走啦,记得给你父母带话。”然后撂开军帐,没有回头,和周殷并肩走出去。
折腾一个来去,苍茫的日落已经渐渐西斜。
小孔捷猜得不错,周殷与唐放做了约定,在周殷的神识里,在他得知真相的那天,唐放允许他跟着自己离开,周殷让唐放提前把仗打完。安平王原本给的时间是十五天,国公又往前推了两日,十三天,为的就是可以尽快整理完俗务,和他单独多呆上两天。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周殷作为三军统帅,此战立下不世功勋,可他并不想要封赏,并不想要名誉,短短二十九载,他已饱览千般事态、身经万种跌宕,他只求自己在使命完成之后,可以云淡风轻地离开。
当年没能和心上人做到的生死与共,他现在来做。
平沙漠漠,白雪无垠。他们俩牵着两匹马一直走出大营,除了几个营中的核心人物,二十万欢腾的大军营里,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唐放背着十余日的干粮,出大营门前又跟何公提了一次,到时候请他派人去接应一下小孔捷。
这么冷的冬天,上下冰冻的大漠。
两个人就要上马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一队士兵连喊带叫、连赶带追的冲了出来,展目一看,是先锋军,还是急行军的势头,陈英带头,还有一些别的军营里耳报灵敏的小子们,刚刚和唐放说话的时候,陈英一定是感觉到什么了,虽然不知内情,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忧心忡忡回到庆功宴后便跟营里的兄弟的兄弟说了,让人来送送——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但是冥冥中感觉如果不来送的,怕是会有一生的遗憾,然后这位大顺朝未来的将军凭借着一种惊人的直觉把营里的人喊了出来。
他们跑得很急,跑到的时候还上气不接下气。
一看许多大佬都在,身体立刻绷紧,察觉氛围不对,迟疑不敢靠近。
悠长的黄昏里,凹凸起伏的沙地,有胆子大的开口:“统帅是要……出远门吗?”
他们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茫茫然的似乎想犯驾挽留,似乎又无从挽留。
“是。”一阵沉默中,何公竟然开口回答了,说:“你们送送他们吧。”
可大佬们忽然这样说,这群愣头青的孩子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面面相觑中陈英反应最快,忽然朗声一喝:“听训队形!立定!”,然后他们忽然像是知道要怎么做了,迅速整齐地站定了一个标准队形,肃然地大吼一声,击胸以行军礼:“卑职——恭送国公!”
眼前的这是大顺军功最高的将军,定鼎江山,扭转国力,握兵九载,宠任无比,且上不疑、下不忌,他们佩服他,感念他,爱戴他,哪怕没有被他亲自带过,还是能深切地爱戴着他。
周殷翻身上马,朝着他们点点头。
唐放也跟着上马,口中还道:“好啊,白教你们了!送人先送国公,我不是你们主帅吗?”说着作势生气这前后的次序,拨了下马头,拿后背对着他们。
太不忍心看了。
他亲自教了他们,授之以渔,最后三千的队伍只剩下这些,他教了他们,要给他们辉煌的人生,残酷的战场,却一一淘汰了他们。可是那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片单膝跪地的声音,这群被战火淬炼过的下一代精英,他们看着那个身披黑裘牡丹之人,看着那个带着他们、提拔他们、将他们扶上马送出第一程路的男人,声音沉重、满腔悲愤激昂地喊了一句:“卑职——恭送安平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