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弄不明白,像丁小峰、张文礼和金荣这样的人,无论是在抗倭战争、国内战争、高丽战争、还是在革命党执政后的国家建设中都做出了很大贡献,结果不是被打倒就是被时代的滚滚洪流给吞噬掉了,相反,当年高家少爷高东彬的前途却顺风顺水,一帆风顺,在人面前趾高气扬,耀武扬威,让人实在难以理解。
高东彬借着头上戴着天堂城县政治变革委员会专员这顶乌纱帽的光环,无所不用其极。尽管这个“政治变革委员会专员”是华夏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新官衔,但是,那是通过千锤百炼推敲出来的新名词,不言而喻,肯定会收录到《华夏大词典》里去的。
自从这个新名词的出现,就把丁小峰和金荣这对从战争年代闯荡过来的夫妻及张文礼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这个专员的权力在天堂城县来说至高无上,什么书记县长的,通通不放在眼里,只要是在天堂城县的管辖内,有人不听专员的话,肯定会在其头上弄顶“汉奸、特务、卖国贼”等反革命分子之类的莫须有的大帽子戴上,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你想摘下来那是没门的。若是戴上这顶帽子凶多吉少啊,要是弄不好的话,自行车链子或者皮带这些便于携带的“轻型武器”就会时不时地在你身上“亲吻”,不见血腥味那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直至你心服口服为止。
丁小峰从小就是一个倔强的汉子,头上顶着“汉奸、特务、卖国贼”这些大帽子也不认罪、不服输,丢掉乌纱帽挨揍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从小在苦海里长大的丁小峰,天生就长了一身硬骨头,有多少次在濒临死亡的线上又活了过来。也许是在战争岁月中练就出来的一身铮铮铁骨,也许刀光剑影的场面见得太多的缘故,也许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产生了无惧的心理,也许是当年在高家大院前的井边挨了一顿毒打,到阴曹地府里走过一趟,查花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阎王爷就没有收留他……要不然的话,就是精神上的示威,不顾成天批斗改造,在高升和黄毛头宋小丽不在的情况下,还能抽出一些时间从那反省的“集中营”里走出来,来到天堂河电站库区边钓起鱼来。
垂钓是丁小峰的业余爱好。早在战争年代,每逢打胜仗之后,只要有条件就带领几名战士去水边垂钓。转业回到家乡天堂城就更有方便条件了,尤其是天堂河电站建成之后,在节假日里,只要有时间就到库区垂钓,一去就是一小天。这不,他两眼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漂一动不动。
突然有人在丁小峰背后小声地问道“先生,匀我几条蛐蛇好吗?”
也许是钓鱼的人不愿意跟别人说话,怕将鱼吓跑了不咬钓,或者是眼睛不愿离开水面上的浮漂,怕放过鱼咬钓的时机,因此,丁小峰没搭理来者的问话。
“先生,匀我几条蚯蚓好吗?”来者将“蛐蛇”二字改成了“蚯蚓”。
“在旁边的罐头瓶里,自个儿去拿吧!”丁小峰顺便应付一句,不管来者是谁,根本没回头看一眼。
来者向前走两步,伸手到装蚯蚓的罐头瓶里摸出几条蚯蚓,完后抬起头来,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丁小峰问道“怎么,大队长……不不不,老团长……不不不,丁书记……不不不,丁县长……不不不……咳,怎么称呼呢,还是叫我大儿子的救命恩人吧!你怎么不认识你的老部下了呢?”
丁小峰将身子转过来,两眼向上看着来者,心想“笑话,到这里来钓鱼不带鱼饵,罕见稀有,难道有姜太公那两下子无饵直钩锤钓?”可是一看见来者头上的大分头,那是在高丽战场上被枪子儿出溜过去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铮明瓦亮,迄今未长出头发来。丁小峰看着这个人笑了,感情站在旁边的人是自己的老熟人呢!
来者可能以为这位当年的老团长给自己忘记了,于是拍拍自己的脑袋有意提示着问道“老团长,你不记得我啦?”
当年在高丽战场上,在咱们的炮兵团里,别的士兵丁小峰可能不记得,可是对这个来者那是记忆犹新的,于是微微一笑说“别人我不敢说,看到你头顶上那块伤疤,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认出你的。”
来者咧了咧嘴,然后笑了笑凑到丁小峰近前说“老团长的记性不赖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这个无名小卒啊。”
“不是我记性好,是那头上的‘大分头’印记在我心里。”丁小峰指着来者的头型说。
这么一说,来者不好意思了,两手无意识地捂住那块发亮的、头发自然分开的伤疤,带点羞涩腼腆的样子说“老团长,你就别提这件事了,怪丢人的。”
“那有什么丢人的,也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丁小峰说。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大分头邢加礼。
自从当年在高丽战场上挂彩了以后,“大分头”是战士们给他起的绰号。刚参加华夏革命党抗洋援高自愿军的时候,邢加礼在战场上的实战经验甚少,特别是夜间战斗,往往是打一炮换个位置,虽说部队领导多次在会议上强调过,可是到了实战中,一心一意想多打死几个洋鬼子替高丽人报仇,结果打着打着就忘到脑门后了,在他伸出头向外瞭望的时候,一颗罪恶的子弹在他头顶的头皮上穿过。好险呐,再往下一寸,不,再往一指,恐怕就一命呜呼了,就不可能再见到老团长了,更不可能为丁玉娟惨死以后破案的线索——这是后话,现在就不多说啦。
“老团长,跟你见上一面真不容易啊!”大分头邢加礼高兴地问道“你知道我在学校那个“营部”外边等多少天了吗?”
“我也不是什么神算,你在外边等了多少天我怎么会知道呢?”丁小峰陪着笑脸反问道。
“每次去看你,你那帮警卫们——现在这么说不贴切,就是那些戴红胳膊箍的‘专政大军’们,在你身前身后前呼后拥,根本靠不上前跟你说话。”邢加礼说。
“营部?警卫?”当年的老团长丁小峰心里一愣。噢,明白啦,不愧为是当年的老兵,说话不离本行,于是微笑着说“大分头,你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在我面前用不着兜圈子。”
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水中的浮漂上下动弹几下,丁小峰手疾眼快,伸手将鱼竿提起,钓上一条足有半斤重的鲫鱼,溜到岸边之后,用手一提主线,由于用力过猛,将那条鲫鱼提到岸边的沙地上,小嘴巴唼着乱蹦跶。看到这种情况,大分头邢加礼主动上前去捉拿那条鲫鱼。别看大分头是当过兵的农家弟子,干庄稼活行家里手,可是捕捉一条鲫鱼,竟然扑了好几次没逮到手里不说,差一点儿让一块石头给绊倒,最后才将那条鲫鱼捉在手中。大分头愣愣地站在那儿,气得想把这条鲫鱼摔死。他那尴尬阴沉的面孔,使丁小峰想起那次在大分头家的园田地里,拔掉黄烟和大蒜那些经济作物时的情景来……
那是大分头家在没钱买油盐酱醋的岁月里,他在房前屋后的园田地里种了一些黄烟和大蒜这些经济作物,秋后好去集市上卖几个钱,买些油盐酱醋和日常生活用品,省得来年为这些生活琐事发愁。谁能料想到那些生机盎然、长势喜人的黄烟和大蒜,没活到生命的尽头,就被人“揠苗助长”了。
俗语说得好“人穷被人欺,马瘦让人骑。”谁也没有料想到让一个戴着红胳膊箍的“专政大军”成员看见了,回去向高升一汇报,高升带着那帮戴着“专政大军”红胳膊箍的人押着那帮“劳改犯”们来到了邢家,并且趾高气扬地问道“这是谁种的……他妈了个巴子的,吃了豹子胆了是不?”
丁小峰跟那些“劳改犯”们清清楚楚看到大分头赤着脚,手里拿着刚掐掉的烟杈子,木讷讷地杵在园田地里——那个眼神比刚才捉鱼时的样子还狠狈呢。
“你狗胆包天了,自留地里种了这些东西,是想发展资本主义是不?”高升指着大分头邢加礼的鼻子尖恶狠狠地说。
“小伙子,不不不,高司令,我这个人从小就得意辣的,就种这么点……高司令,请你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大分头用哀求的口吻解释道。
“你这个老东西……你不是得意辣的吗,我给你一点辣的尝尝!”高升冷若冰霜地说。
这下大分头可是王八瞅绿豆傻眼了,愣愣地杵在那儿呆若木鸡,这个曾经在高丽战场上跟洋鬼子拚杀过的革命党的抗洋援高自愿军战士,却没敢吭一声。因为他知道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扣在头上,那可比喜马拉雅山还重啊,压在头上让人喘不过气来,不死也得扒层皮,简直让人活受罪,还不如五马分尸痛快呢。
高升向那些“劳改犯”们一挥手说“你们去给我全部拔掉,一颗不留,不能让资本主义的尾巴抬头,要扼杀在摇篮里。”。
——多么绿的黄烟,多么嫩的大蒜,没走完自己生命的里程就与世隔绝了,太悲催啦!
丁小峰和那些“劳改犯”们实在不想动手拔那些绿油油的黄烟和大蒜,可是受不了那些皮肉之苦,如果再不去动手的话,那么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