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人有些迟疑,李德全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联想到监正是个传教士,赶忙出声问:“可有不妥?”
皇上搁下朱笔,凝神望去。
小太监犹豫一瞬,说:“回禀皇上,白大人在哭,哭得就跟,就跟——”
他没读过几日书,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形容,半晌,小心翼翼地说,“就跟死了爹妈似的。”
皇上:“……”
李德全:“……”
皇上叫小太监滚出去,头痛道:“传他进来。”
小太监听话地滚了,不到片刻,白晋号啕大哭,不堪入目的仪容呈现在皇上眼中。
人到中年的洋人,本就长得粗犷一些,这副模样不可谓不辣眼睛,皇上闭了闭眼,发觉小太监没有形容错。
皇上决定给予一点最后的耐心,便见白晋跪拜下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皇上,戴梓戴大人冤枉啊皇上!”
听闻‘戴梓’二字,李德全心间一凛,皇上手指动了动,脸色沉了下来。
空气霎那间变冷,白晋却是浑然不觉,兀自在御前哭诉:“皇上,戴大人冤枉,都是被南大人陷害的。”
“微臣替老师保守多年秘密,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么多年,微臣苦于良心折磨,分外痛楚,戴大人一介无辜之人,忠诚之士,落到如此下场,真是,真是……”
说着哭声一滞,卡壳一瞬,偷偷翻过手心,瞥了眼密密麻麻的小抄。
心下一定,白晋痛哭着喊:“真是天理不容!!”
第107章逃路一更
说起戴梓此人,不但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在器械一途更有着非同凡响的造诣。
南怀仁与汤若望合力造出的新式火器,戴梓身为工部侍郎,三日便能拆解完毕,并且稍作改动,画出更为精炼的图纸,加强了火力,提升了射程,继而毫不设防地寄信,向南怀仁探讨问询。
然后没经历过社会毒打,不知人心险恶的戴大人吃了大亏。
皇上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几个,火器总造的头衔,更是只有一人。他是个天才,让别人怎么活?
一大盆污水泼了下来,说他“心怀怨愤”“非议圣上”,简而言之就是怀才不遇,偷偷骂皇上坏话,觉得工部侍郎这个位置配不上自己。又有伪造的信件当做证据,来源正是戴梓寄给南怀仁的探讨信,一通操作下来,罪名确凿无疑。
他又是个头铁的直性子,对簿公堂的时候没有求饶,没有辩解,而是怒发冲冠,痛斥南怀仁‘奸佞小人’,还说‘皇上若是昏君,尽管治我的罪’,一时言辞激烈,颇有些大不敬,让旁听的官员吓坏了。
皇上大怒,差点要把他拖下去砍了,也是张英、王士禛等汉臣苦苦哀求,皇上终是改变主意,改为褫夺官职,没收财产,全家流放盛京。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戴大人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依旧鲜明。
违逆他的臣子不是没有,头铁喷他的唯有戴梓一个,故而白晋嚎哭的时候,皇上脸色呱唧一下掉了下来,沉沉陷入回忆之中,错过白晋翻手掌的小动作。
皇上没注意,李德全却是瞧得清清楚楚,霎时咯噔一下,白大人的掌心写了什么?难不成背后有人指使?
瞧这四个字四个字的用词,他还疑惑来着,传教士的文学素养何时有这么高了,堪与土生土长的京官媲美。
深知戴梓案乃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又和逝去的南怀仁有关,兹事体大,李德全不敢胡乱开口,只暗中记了下来,心脏跳得飞快。
终于,皇上再也忍不了魔音贯耳,重重地一拍案桌,吓得白晋闭上嘴,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特意遗忘、尘封多年的旧事就这么突兀提起,且毫无预兆,让人不得不怀疑。但说一千道一万,如今的皇上,已不再是当年的皇上,若要细细琢磨此事,无需证据,他已相信了三分。
当年他气的是戴梓大不敬,至于冤不冤枉,已然不重要了。若是不罚,何以服众?君臣纲常,不容违逆。
现如今……
“你说戴梓是被南怀仁陷害的,可有证据?”皇上冷声问。
白晋瞧过小抄,心里不慌,见此心下一喜,殿下果然料对了所有。
他吸了吸鼻子,言辞恳切:“回皇上的话,微臣没有证据,但微臣知道,当年戴大人递给老师的信件里头,到底写了什么。那封信,要么藏在老师的书房,要么随老师一起长眠地下,因为里边画了一幅图纸,是对南大人所造火器的分析与改良,老师犯下这一切,正是因为嫉妒啊。”
说罢,白晋匍匐在地,再一次痛哭起来,“微臣不敢欺骗。微臣良心不安这么多年,昨夜做了恶魔索命的噩梦,实在忍不了了,只盼将功赎罪,获得神的谅解。皇上要么派人探查,要么掘开老师的坟墓,真相就在眼前!”
皇上:“……”
皇上还来不及愣神,便听白晋凛然地说:“找不着信件,只需召回戴大人,让他再画一幅,同样可以作为证据。戴大人是个天才,他不会忘记的!”
话语层层递进,滴水不漏,没有半点逻辑错误,实在是御前奏对的典范了。
皇上沉默片刻,眼神锐利起来,火器分析与改良……
戴梓精于器械,当年任他为工部侍郎,也有此般考虑。
“朕知晓了。”皇上淡淡道,“退下吧。”
没有听到确切的回答,白晋也不急,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皇长孙殿下的预料之中。只要皇上重视火器,重视神机营,必然会派人去往盛京,让戴梓画一副图纸——因为如今神机营广泛装配的红衣大炮,正是南怀仁设计的那个。
长舒了一口气,小命终于保住,白晋起身的时候,双腿都在打颤。为“毁尸灭迹”,他把手心往衣襟处胡乱抹了抹,弯腰一步步地后退,却猛不丁听皇上问:“见朕之前,你还见过谁?”
因着庆幸不已,心弦松弛下来,白晋下意识回道:“皇长孙殿……”
说着猛然闭嘴,露出痴呆的神色。
李德全正在纠结,纠结何时揭露此人的小抄行径,闻言唬了一跳,当即打消这个念头。
皇上揉揉眉心,似笑非笑地看他:“皇长孙殿下有没有告诉你,凡事不能照学?他是如何高估你的说话水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