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是一个昏庸糊涂、整日倚老卖老的普通老百姓,老仵作也知道,一个朝代的兴衰更替,自古都是庙堂强时江湖弱,庙堂弱时江湖强这样相互制衡,而老百姓既受庙堂管制,又处在江湖之中,活在两者之间无比辛苦,自然希望一个不忌惮江湖的盛世明君登场。
“父亲你倒是看得透彻,令儿子大吃一惊。”
陈素微微一笑,他口中说着吃惊,实际上内心毫无波澜,这些道理他难道不懂么,可他魔门神君本就性情凉薄,任他天下洪水滔滔,又与他何干。
老仵作自然看穿了他,所以再次潸然泪下,“我讲了那么多,你八成当我在唱大戏。那你可知,那僵尸蛊横空出世,在神医沈琼华的牵动带领之下,江南多少大夫为了破解它,殚精竭虑一夜白头……你也曾医者仁心,就无动于衷吗?”
提起医术,陈素果然有了几分兴致。
他的性情极为怪癖,这也许跟他是仵作之子,童年遭遇了一些怪事,同时又学了至高医术有关。他的灵魂一半对活人残忍、死人温情,另一半则是医者仁心,对自己神医身份很是认同。
“纵使他们殚精竭虑又如何,那沈琼华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他不应该朝药引下手,而是往解药方向考虑……呵呵这也是我给咱大渊帝子跟他庄下门客设下的一个考验,真正的解药早在相遇那一日我就告诉他们了,如果大渊帝子真的爱民如子的话,他或许……”最后一句,雨花神君的声音轻不可闻。
老仵作一听,克制不住浑身颤抖,可他回想了老半天,努力挖掘那一日的细节,依然毫无线索,只好扑了过去:“孽子!解药是什么!?你快说啊!”
老仵作心里还有一丝希望,这孽子做下的债,作为老父亲他要赶紧偿还。
谁料雨花神君那张清秀俊逸的脸庞,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怜悯:“晚了父亲,一切都晚了,你听这响彻江南的琴音是否悦耳?”
作为一名唯恐天下不乱的神君,他从头到尾只给了洗心山庄五日的时间,五日没破,音律催眠以后,僵尸蛊就彻底无法破解。
老仵作这才注意到那首能操控人心、声律幽凉的《控魂》,即使他是活人,乍听此曲都有一种昏昏沉沉、如坠幻梦之感,“这、这首曲子我这几日时常在子夜听到,难道……”老仵作浑身剧烈颤抖,因为不敢置信,他呼吸急促,几乎瘫软在地。
子夜阴气最盛,也是人陷入睡眠、意识最为懈怠不清醒的时刻——
雨花神君语气温柔,他笑道:“正是你所想的那般。”
他微微闭着眼睛,聆听这动人的仙乐,感受到下属那十指拨弹流淌出的万千音符,如流水宣泄肆虐一般,在江南城内回荡。
什么吴侬软语的水色温柔乡,随着乐曲越发激昂起伏,变成了阴风怒号的修罗地狱。
陈素想象着那画面,心头升起几分兴致,更多的是一种索然无味,为谁而索然无味,他说不清楚。
也许是没想到几次破坏魔门阴谋、名动天下的“金枝玉叶”阮雪宗,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一次洗心山庄让他失望了,无聊无趣的滋味刚涌上心头,就在这一刻——
随着一声突兀、嘈杂的声律崩裂,那蛊惑人心的曲子停了,鬼门大开的修罗地狱,再度变回了红尘温馨的十丈软红。
怎会如此。
陈素猛地睁开眼。
“停了,停了!”老仵作却是大悲大惊之后的欣喜若狂,整个人大汗淋漓,如从汤锅里捞出来一般,这一场江湖浩劫,他看到了转机。
因为常常接触生死,这一瞬间老仵作的迷信抵达了巅峰——魔门妄图截断龙脉气运又如何,真正属于真龙天子的气运是不可逆转的!
陈素挑了挑眉,他眺望屋外。
屋外是熟悉的湖光山色,青山连绵间,碧竹成海,映照着无数亭台楼阁、飞虹屋桥组建而成的洗心山庄,每一次眺望,那依山而建的山庄都笼罩在淡淡晨曦白雾之中,仿佛仙人住所。
他想起那一日白衣美人下山时浩浩荡荡的排场,轻轻一抬眸惊艳世人,确实宛若天神降临。
想到这里,陈素微微眯起一双眼睛,他淡淡道:“看来阮庄主确实本事非凡,从阎王爷那里强行争取到了时间。”
话虽如此,雨花神君心知肚明:不管为何琴声兀地停了,控魂这一役是生死教输了,也是他这个教主输了。
江南城有了防备,不可能再给他们五天时间吹笛子。
江南此地不能久留,至于那群蛊人与他何干,陈素掸了掸一尘不染的素洁白衣,准备率领他残余部下返回蜀地。
见他要走,本来还欣喜的老仵作神色慌张,扑过去拦住他:“孽子!你不能走!快把解药交出来!”
雨花神君没有停。
老仵作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用力扯住他的衣摆,痛不欲生道:“你是我儿子,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怎么能轻率一走了之?那群孩子一直在找你,我都没有说出你的下落,可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生死教本是中立,你大可说自己受了魔门奸人蒙蔽,还不快快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何必一错再错……我不想威胁你,可你走了,临娘在义庄附近的坟墓……”
前面一段长篇大论,雨花神君无动于衷,他本就是魔门神君,怎么会对作恶心慈手软,倒是老仵作提起了一个词,让他面容骤冷,不复温雅仪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