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璐并未对易泓的话发表意见,她定定坐了会,默然下车。易泓猜不透她的心思,目送她的身影离去,心底某个地方似乎缺了一块,忍不住唤她的名字,“璐璐。”
她听见了,没有回头,执着地盯住地面向前走。
易泓不认为她的举动是出于愤怒或者失落。所以,他没有追上去,只看着那阳光的明亮一寸寸地吞没她,心中的不安就如陈旧的钟表,来回摆动,发出颤巍巍的声响。他轻声叹气,许是也领悟了两人隔阂的缘由,便选择不逃避,不揣测她的心意,直接给她发消息,“你在想什么?”
程璐决意要晾他一会儿,没及时回复他,直到快下班,才发出一个字,“你。”
她不可能在工作时间里想太多私事,这么说,不过是刻意扰乱易泓的判断。但他明知是玩笑话,依旧受用,不声不响地凝望那个字半天,忽然低声笑起来。他的好心情持续了一整个下午,脸上的笑容就没完全褪去过,回到家中,还有心情陪着小侄子玩益智游戏。
杨念芸见状问了他几句,他都答得妥帖,特像个贴心的好儿子。儿子不比女儿,长大后大多不太亲近母亲,而且最近母子二人没少为他的私事争执,亲情淡了很多,难得有好好交谈的机会。因此,杨念芸看着小儿子跟孙子玩耍,既欣慰,又没来由地伤心。
她殚精竭虑,为儿子的未来幸福和核心利益着想,偏偏他好像一无所知,明面上扮乖巧假装要和廖雪好好过日子,转过身就跟程璐鬼混。还有丈夫,他倒乐见其成了,打着要成全两情相悦的孩子们的旗号,实际上还是政治动物,更多地为利益考量。程璐和易泓如果在一起属于锦上添花,家里不需要依靠这层关系站稳脚跟,不过,肉到嘴边没有不叼的道理。尤其如今丈夫的倾向已经很明显,这件事要是能成,政治层面上利大于弊。
一直很疼弟弟的大儿子,从小就习惯了给弟弟背黑锅收拾烂摊子,长大后依旧没变。杨念芸以前觉得这叫兄友弟恭,现在看来,大儿子肯定有做扶弟魔的潜能。
和她关系好的大儿媳在这种事上则不便发言,始终保持沉默,惯会推脱。总而言之,这家里没人会在明面上支持她继续掺和易泓的私事,弄得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还不好把事情再摆出来讲,每次想起来,难免郁闷。
她清楚,这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可她看儿子这么高兴,有些事明摆着是板上钉钉的,左思右想后,忍不住问:“航航,你和小雪的婚事打算怎么办?”
顾着教侄子学写汉字的易泓漫不经心地回道,“什么婚事?”
他没有轻慢母亲的意思,这样敷衍是因为廖雪无心继续,而他和程璐有重归于好的迹象,这种情况下哪还有心思挂念结不结婚的事,一股脑全抛到九霄云外去。
易泓很擅长气他母亲,主要是有恃无恐,仗着母亲偏心。
杨念芸很宠爱小儿子,她的公公婆婆更是隔代亲,跟她宠到一块去。易泓十四岁以前,丈夫常说她养得儿子太娇纵,长大后成不了事。她当时特别不服气,让他有本事早点调回来自己管教儿子。结果,他还就真的回来管教上了,奈何管教的方向跟她设想的天差地别。
易泓十八岁那年,杨念芸本来给他计划得特别圆满,儿子聪明,能稳上国内知名的f大,国外如p大、c大之类的名校也是能去的。他去随便学点什么喜欢的专业,学成以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算给她这个母亲最大的回报。
哪能想到他反其道而行之,非得效仿他父亲和哥哥,眼里有国无家。杨念芸气得头疼,好说歹说没能说动他。她无可奈何,索性就闹,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后来各退一步,约定去了就能走技术的路线。再后来,他变卦了。
杨念芸不觉得她有做错,作为母亲,她最大的心愿是孩子平安顺遂,可惜他非得唱反调,选择去走最艰难的道路。她换个话题,单刀直入,“你今天去见程璐了?”
易泓斟酌了下,直说肯定是不能的,他不想把母亲气出个好歹,可该来的总会来,藏着掖着不是办法,“嗯。”
他不屈服,杨念芸快被他磨到屈服了,她指指儿子,有气无力地说:“你这个孩子,从小就不听话。我不让你去当兵,你非去。我不让你和程璐在一块,你非和我对着干。唉,我生你的时候是顺转剖,受了双重罪,原来以为生下来就结束了,没想到那是折磨的开始,不是结束。”
易泓拉住即将爬走的小侄子,那肉乎乎的手臂像截莲藕,他看着也回想起童年。他是早产儿,刚出生那会儿情况很不好,据大哥回忆,保温箱里的他像一只挣扎着生存的孱弱猴崽,靠着求生欲和现代科技极艰辛地活了下来。
期间大概下过好几次病危通知书,父亲匆匆地回家一趟,又不得不赶回东南军区。虽说母亲身边还有外婆奶奶陪着,但她依然吓得够呛,把他抱回来后,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人生选择,通通要替他把关。
他打小就知道母亲生他不容易,小事上基本事事顺从她,然而他长大了,有他的人生要过,不能永远活在她的意愿之下,“妈,我那时做的是正确的选择,现在也是。就算不是,我一样会为我的选择负责任。”
杨念芸的目光停在他肩上,昔日他那小小的肩膀还背不动重重的书包,如今已经是有担当的成年人了。她无法继续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到成年的儿子身上,而事实上,她也未必真的希望儿子事事听从于她,因为那样的人是人格不健全的。
很少会有母亲愿意看到孩子失去自主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