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原是西越人,曾在重央生活过,后回西越做官却不得志,这才转投了颐国。颐王还未登位之前,此人就是他的幕僚,颐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当年锋芒不显,直到睛部被洗、玉无霜被除,才终于走到了台面上。
说起来倒像是个以色侍君的货色,可若回头细想,指不准就是他蛊惑了玉氏的族老,一力扶颐王登位,也是他给刘家牵线搭桥,他出的主意除掉玉无霜,甚至此次南巡之谋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否则怎会无缘无故牵扯到西越。只怕西越和颐国这样的小池子都容不下他这条大鱼,这才想着往刘家身上折腾。
谢子芳此时正与右相刘霆侃侃而谈。刘霆已经年近七旬,外表上却要年轻得多,双颊饱满,气色红润,甚至连头发都尚未全白,颌下短髯修得极为周整,眉间一道剑纹更显威严,看起来至少还能再为祸人间二十年。若非是长子刘贤当初因虎符一案受了牵连,让他备受打击,只怕他脸上还能再少几条皱纹。
玉无霜当初那一计的确阴毒,如此重案,原本是该能让刘霆摔下高位,可惜夜雪极也有他的打算,刘贤发配南荒永不获赦,整个刘家被洗了一圈,却独独没动刘霆的相位,说是圣眷隆恩,其实不过是要把坑再挖深一些,将来埋起来才更严实。刘霆晚年失子,自然与玉无霜不共戴天,当初非要追捕她,定然夹带有私仇的因素;只是他似乎并不知晓蓝祈是个帮凶,否则怕是没这么沉得住气。
刘霆封相前是礼部出身,礼部侍郎是他的次子,鸿胪寺卿亦是刘家子侄,外交接待之事几乎全是他一手掌控,谈天说地的本事自然也一流。两人相谈甚欢,一旁的左相卢秋延却一直不冷不热,话也不说一句,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在颐国使团的每个人身上来回扫过,很是慑人。倒不是他为人有多阴枭,只不过他是刑部出身,出于职业习惯,看谁都是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
重央朝中人人皆知,右相是太子一派,而左相是三皇子一派;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卢秋延当年是楚后手下的得力鹰犬。楚后薨后,他曾经一度仕途凄惨,差点都要沦落到去大牢里做狱吏;然而等夜雪焕慢慢有了军功,他的仕途就平坦了起来,夜雪焕接了西北帅印的同年他就成了刑部尚书,不到三年又擢为左相,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然而事实上,夜雪焕和他不过点头之交,从未要求他为自己做事,卢秋延也从未对他表现过什么逢迎之意。楚后是楚后,三皇子是三皇子,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捆绑关系;换而言之,三皇子是三皇子,楚家是楚家,两者之间也同样泾渭分明。卢秋延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看得清楚,并不与楚家结交,却乘着夜雪焕的东风扶摇直上,而夜雪焕也经常通过他窥视朝中动向,心照不宣地相互借势,却并非完全是一路人。
朝堂之上的趣处往往就在于此,人人心中都有自以为的真相,事实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就好比现在,谢子芳在和刘霆聊些什么根本就不重要,反正也无人在认真听。
皇帝离席之后,梁王也借口不胜酒力,早早退场;剩余的官员也不想和颐国扯上太大关系,几个皇子就更是心不在焉。夜雪渊脸上已有不耐之色,夜雪权自顾自地饮酒,夜雪薰早就神游天外,而夜雪焕却在做一件十分微妙不可言的事——和太子妃眉来眼去。
这么说当然有失公允,事实上这两人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已。
在玉无霜道出实情之前,夜雪焕对这位皇嫂只不过是认得一张脸,其余一概不知,也无甚兴趣;而太子妃据说性情也很内向腼腆,不爱与人交际,平日里深居东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夜雪焕仔细回想了一番,五年来除了在年关节会上与太子妃互相道个礼之外,竟似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外人看来这的确是性格腼腆,但若她真的如玉无霜所言,是个冒牌货,那么不与人接触无疑是最稳妥的作法。
如今这位太子妃朝他抛了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事情的确有趣。
他从童玄手中接过斗篷,借口醒酒,出了宴厅,走到了外面的回廊之中。
鸿胪寺作为接待外宾之所,自然要向那些小国使臣充分展现大国风采,修建得内敛而奢华,随处可见品味。回廊的每一根廊柱上都雕刻着不同的花卉,谓“四时之景”,中间围了一方小花园,园中有假山鱼池,伴有红梅飘香,十分雅致。今日白天落过雪,晚上放了晴,整个院中都覆着厚厚一层莹白,映着寒星朗月,萧索而静谧,与宴厅之中的熏炉暖酒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他踩着雪走到园中,欣赏了一下那棵修剪精致的红梅树,挑了一根花朵开得最盛的枝条,抬手折了下来,就听身后有人轻声唤道:“三殿下。”
一回头,果然是太子妃。
太子妃身形高挑,容貌中三分优雅七分英气,高额圆脸,长眉大眼,衬得额上那两点鲜红的眉砂格外突兀。她披了件厚实的狐皮斗篷,走起路来身平步稳,发髻上的步摇只微微摇摆,既有大家千金的雍容,又有将门虎女的挺拔,单从气质和仪态上看,毫无破绽可言。夜雪焕从前不曾仔细留意,如今离得近了,竟也看不出任何不自然之处。若是易容,那两点眉砂却做不得假,也不知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她朝夜雪焕欠了欠身,夜雪焕便也回了一礼,笑道:“皇嫂可有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