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听见皮肉和脏器碎裂的噗嗤声响,能看到血液从伤口里迸射而出,然而奇怪的是,他竟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他挣开束缚,右手肘击,左腿前踢,将最后两个尸俑打下石桥。
他将腹中钉着的枪尖拔出来,鲜血混杂着皮肉和脏器的碎片一齐溅到地上,眼前一阵发黑,倚着桥栏慢慢滑倒,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直到此时他还能无比冷静地想,若能及时医治,这个枪头还要不了他的命,但他已经无法走出去了。
“容……采……?”
寒气从伤口处灌进全身,大量失血带来的麻痹感使得他已经不太能感觉到疼痛,但在听到这声破碎的呼唤时,那些感觉不到的疼痛就似乎统统集中到了心口,一并迸发出来。
光听方位知道蓝祈还在悬桥上,他终究是连这点时间都没能争取到。
“乖,别过来了。”他看着站在桥中央颤抖着的蓝祈,轻声说道,“快走。”
蓝祈本已跑回两步,闻言陡然停住,艰涩道:“你、你让我走?”
夜雪焕轻轻点头:“乖,听话……”
“可你说过再也不会放我走的!”
蓝祈目眦欲裂,声音尖锐得都不似是他自己发出来的,“是你说的死也不放手,是你说的不会给我机会知道,话都是你说的……你现在居然让我走?!”
“夜雪容采,你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他妈是放屁吗?!”
谁也没见过蓝祈如此激动失控的模样,大哭大叫、怒不可遏,甚至骂出了脏话,虽是指责怨怼,却字字句句都是肝肠寸断的痛楚。
桥对面的莫染和童玄都看呆了,夜雪焕也愣了愣,最后无奈又宠溺地轻笑道:“可我舍不得你啊。”
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浑身是血,唯有脸色一片惨白,额角轻抵在桥栏上,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蓝祈,琉璃色的凤目在昏暗中显得深沉浓烈,包含无限眷恋,仿佛想要凭着这一眼,将那张清淡的容颜铭刻到不可抹去的记忆深处,随着魂魄一起带入轮回。
“我的宝贝蓝儿……我舍不得你和我一起死啊。”
这句话包含一个隐晦的既定事实,就是他终是要死在此处了。莫染和童玄都很清楚,后面山腹中的震响越来越大,甚至要强过先前地宫坍塌时的动静,只怕是整座山都要崩毁了。他们这一边或许暂时能不受影响,但越来越剧烈的震动摇晃使得悬桥随时都会断裂;就算伤势一时还要不了夜雪焕的命,他也无力独自走过悬桥,而他们也没有时间再过去扶他过来了。
莫染捏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中掐出了血痕,才逼着自己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蓝祈……过来吧。”
蓝祈漠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神哀怨而凄厉。莫染不敢与他对视,撇开了头,却仍是劝道:“你们还有锦鳞……”
夜雪焕会意地笑了笑,多年孽友没有白做,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莫染懂他心意。
蓝祈眼底蓄着迟迟不肯掉落的水液,在通红的眼眶里来回滚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血滴。
他又恨恨瞪了夜雪焕一眼,竟真的转身向莫染走去,脚步轻快稳健得一如之前第一次过桥,毫无犹豫,但那阴鸷决绝的神情却反而让莫染心底一沉。
不消片刻,蓝祈已然站在了他跟前,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将掌心里的玉花拍在他手里,沉声道:“替我交给肃亲王。”
莫染愕然:“什么?谁?为什么?”
蓝祈浑似不见他的疑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替我告诉他,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没有辜负楚后所托。从此刻起,我的去留,全凭我自己!”
莫染尚未反应过来,童玄已经知晓了他的意图,惊道:“蓝公子,不要!”
然而谁也不可能抓住蓝祈,只能眼见着他毅然转过身,依旧踏着起伏的节奏,但这一次却截然相反,下沉时落脚、回弹时抬脚,悬桥在他脚下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海面,浪尖被他越踩越高,白玉桥板一块块碎裂,桥索发出刺耳的垂死呻吟,终于在他快到对岸时锵然断裂,两截垂软的断桥分别向着悬崖之下坠落。
蓝祈身形猛地一沉,随即飞快抓住了一边桥索,提气轻身,借力将自己高高甩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夜雪焕面前。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踏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莫染不忍地背过身去,几乎泣不成声:“容采……你……你们……”
他终是说不出任何告别之辞,逃跑一般奔入山道之中。童玄泪流满面,跪地朝对岸磕了三个响头,也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山体终于撑到了极限,隆隆巨响不再限于山洞内的地宫,而似是冲破了某种阻碍,蔓延到了这一侧,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相连成片,震耳欲聋。不断有大大小小的山石滚落,延伸出去的这半截石桥也遍布裂纹。
但对于留在其中的两人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
夜雪焕轻叹了口气,刺痛和怅惘在眼中一闪而过,最终又变为了释然和欣慰。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觉得蓝祈那惊鸿游龙般翩然落地的身姿美妙极了;就如同那个初见的雪夜,蓝祈也是这样出现在他眼前,灰头土脸、疲弱狼狈,可那身泠然傲骨却是任何尘泥脏污都无法掩盖,无论放在何处都熠熠生辉,可爱得让他挪不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