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没有。”江停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古怪,然后才慢慢地说:“除非有一个人……”
严峫问:“谁?”
“……我。”
他们对视片刻,严峫站起身,捶了捶大腿:“这个笑话不仅不好笑,同时我也不相信。”
江停苦涩地轻轻呼了口气。
“进里屋看看吧,”严峫拽着胳膊把江停拉起来,状若浑然无事,甚至还顺手一拍他的屁股:“箱子橱子衣柜抽屉,任何带字的纸,待客用的茶叶茶杯——说不定还能找到点儿鸡零狗碎的线索。”
然而事实证明严峫是想多了,岳广平出事后他家肯定已经被扫荡过一轮,别说日记、笔记、便签条这类敏感物品,甚至连任何报纸杂志书籍都没剩下。
这是一套四室一厅的住宅,分为主卧、书房、茶室和保姆卧室,卧室床头里有个录音机,旁边堆着几盒不知道多少年历史的老磁带,清一色的凤飞飞邓丽君。严峫把磁带放在录音机里挨个试了,大多数已经彻底毁损不能再听,只有一两盒还能转,但都只是普通的老磁带,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不过也是——严峫在悠扬甜美的“何日君再来”中想。
这种音像制品还能从黑桃k的人手里留下来,想必已经被检查过一遍了,之所以没被打包带走,应该是现场有录音机而无磁带的话,看起来会比较古怪吧。
严峫从床边站起身,环视主卧一圈,信手打开了靠墙大衣柜。
岳广平的衣柜跟任何上了年纪的公安老干部都差不多,深蓝警服,制服白衬衣,两三条打着警徽钢印的皮带,公安系统配发的蓝、灰两色围巾各数条;另外还有出席正式场合用的订做西服大衣等等。
衣柜内部的小抽屉里放着袖扣、领带夹、摇表器等物,严峫打开摇表器一看,里面一块劳力士无历黑水鬼,一块帝舵钢表,一块明显日常佩戴、磨损最多的牛皮表带钢面浪琴。
严峫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半晌呼了口气,轻轻把摇表器放回了抽屉。
衣柜也没有什么发现,老年人穿在衬衣底下的跨栏白背心最多。严峫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随手往里翻了翻,突然瞥见什么,“嗯?”了一声。
——衣柜最深处挂着一个黄色的防尘袋。
拉下防尘袋拉链,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风衣。
“江停!”严峫高声道:“江停!过来看看!”
江停正在书房里翻检,衬衣袖口卷在胳膊肘上,闻言走进主卧:“怎么了?——这是……”
严峫啪地将衣服连防尘袋扔到床铺上。
那是一件burberry黑色男式风衣,里面还罩着簇新的白衬衣、领带、皮带和黑色长裤,全部同品牌配成整套。严峫仿佛预料到什么,转身往衣柜底下掏了掏,不出所料又搬出来一个崭新的鞋盒,打开里面是男士正装皮鞋,散发出好皮料特有的气味。
“……”江停弯腰看了眼衣服尺码,说:“岳广平穿不了52号,大了。”
“这双鞋是42码,他放在门口的那几双皮鞋是40码,相比之下也大了,整套都不是他穿的。”严峫拆开防尘袋,示意给江停:“你看,这件风衣后领、袖口都有皮质装饰,是他家经典款的升级版本,价格应该在两万出头。再加衬衣长裤领带皮带,还得再加鞋,全套估计三万五上下,远远超过了岳广平的消费水准。”
江停双手抱臂,“我只能看出这全套着装都非常新……”
“对,而且设计风格相对年轻,二十到四十岁之间比较合适,岳广平这个老人穿太突兀了。”
他们两人都望着床上那厚厚实实的防尘袋,一时谁都没有作声。
“——他会不会是打算买来送礼?”严峫吸了口气,突然说。
江停抬起眼睛:“送谁?”
确实,到了副市长这个级别,如果再往上送的话,礼物跟现金都已经是太简单粗暴不上台面的手段了。再说真要送礼也不会这么整,还把衣服裤子的价签和包装都拆了,好似生怕给收礼人增加拆包装的麻烦一样。
“你看不出来?”严峫奇道。
江停茫然地一耸肩。
“这不很明显么,”严峫伸手比划:“全套内外正装,颜色式样都显然经过了精心挑选,挑贵的买好的,还给配了领带和鞋……一个老年男性给人送礼送这个,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揣测,我只能想到一种情况。”
江停:“?”
“父亲。”
江停愣住了。
“儿子刚成年,刚毕业,或者刚走上社会准备发展事业,作为父辈为他准备全套高档正装,寄托鼓励和祝愿,这是很正常的思维模式,当然也可以替换成外甥侄子或者是女婿。这跟女儿出嫁之前母亲把压箱底的首饰拿出来送她是一样的道理。”严峫脑子一时没转过来,笑道:“怎么你连这个都想不……”
紧接着他的话戛然而止。
屋里窒息般安静。
三秒钟后,严峫若无其事笑道:“你真的想不到岳广平有侄子外甥之类的亲戚吗?”
江停没说话,只听见安静的呼吸声,严峫不敢回头去看他的脸色。
“唔……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半晌后江停慢慢道,“以后你外甥或侄子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会记得的。”
一股滚烫的情感从心里涌过,五脏六腑都被熨得微微发颤,甚至连鼻息都带上了奇怪的战栗。
“……好,”严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流畅,好似没什么发生似的,笑道:“那到时候咱俩都要记得。”
“这个愿望不错。”江停略微笑起来,说:“不过我确实不知道岳广平在恭州本地有任何子侄,如果是战友家的晚辈或者老家亲戚的话,那我就更说不出来了……不过有一个人肯定对岳广平的人际关系非常了解。”
严峫不由问:“谁?”
江停说:“他回老家的那个保姆。”
·
老保姆奚寒香,邻里间称奚阿姨。江停只逢年过节去领导家拜见的时候见过几次,知道这大妈约莫得有六十多岁了,是岳广平的老家远房亲戚。
说是亲戚,其实乡里乡亲差八百里,奚寒香在岳广平家里干了大概得有八|九年。岳广平妻子早早过世,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再娶,据江停平素观察,他跟黑脸门神般壮实大嗓门的奚阿姨应该就是平常雇主关系,并没有什么空巢老人与老保姆之间的风月故事。
但好歹是这么多年的住家保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对岳广平的亲属关系比较了解,那确实只有奚寒香一个人了。
从岳广平家离开时,严峫给那套正装拍了照,然后整理好放回防尘袋,重新挂回了衣柜最深处。
江停先下楼叫车去了,严峫关上衣柜门,盯着那因为常年使用而脱了漆的柜门把手,呼地出了口气,心想:我还没送过江停礼物呢。
江停现在这个心理状态,对物质的需求非常淡薄,严峫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他曾对任何东西产生过特别的注意,唯一表现出明显喜爱的就只有那几个普洱茶饼了。
真是个保温杯成精——严峫这么想着,心里有些既甜又酸涩的复杂情绪。
“等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江停也能名堂正道出现在众人面前了,我一定给他从头到脚的置备好。”严峫想道:“虽然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都说不清他最喜欢吃什么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着装材质、样式和颜色,但到时候可以再慢慢打探,总能打探清楚。”
他这么想着,只听齐思浩探进头问:“怎么样,我们能不能走啦?”
“哦。”严峫转过身,随口问:“江队呢?”
齐思浩缩着脑袋,再次神经兮兮地戴上墨镜口罩,含糊不清道:“在楼下,已经打上车了。”
严峫点点头,跟齐思浩一同出去,看着他原样把门锁好。
“我待会要回趟家,我老婆已经在问了。”齐思浩只要出了室外,就不停打量周围,总是担心路边随时可能冲出个人来拿刀捅他:“我得应付应付我老婆,拿点换洗衣服,十分钟就出来——你们能在车里等我吗?别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行动。”
严峫叹了口气:“行吧。”
齐思浩这才稍微放心,还特地强调:“我家不远,就在这附近小区,跟酒店是顺路的。”
严峫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江队家住哪?”
“啊?”
严峫蓦然来了兴趣,心说自己对江停以前在恭州的生活简直一无所知,便问:“你们江队不至于还住警局宿舍吧,他买房了没?”
“你突然问这个……”齐思浩愣了会儿,搔搔下巴:“这还真不知道。江队一周上七天班,放假也不参加集体活动,更别说请人回家聚餐什么的,局里应该没人知道他家住哪吧。”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小区出口,江停侧对着他们,站在那辆出租车边。
“行,”严峫随口吩咐:“那你回头上警务通帮我看看。”
然后他不由加快步伐,迎向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