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人在说话。绥绥连忙放下袖子,左顾右盼。她泪眼朦胧,已经看不太清楚,见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便不由得直直走近了。
另一道尖哑的声音呵斥她:“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皇帝!
绥绥混混沌沌的脑子仿佛闪电击过,伏身下去磕了头。那男人却笑了,“罢了,起来罢。搬个胡床来给昭训。”
她谢过皇帝,坐到了胡床上,低着头揉眼睛。
“为何不抬起头来,害怕见朕?”
他的声音温和,并不让人害怕。
绥绥余光瞥见他玄青银纹的袖角,龙涎香的味道,夹带着些许清苦气息。绥绥听说的那个皇帝残暴凶狠,逼死至亲,残杀子嗣,可她抬头,看到的却是个雍容雅致的男人,斜倚座榻,宽大的袍袖随意搭在扶手上,静静晒着一角斜阳。
他和李重骏一点儿也不像。
或许因为他们中间隔着二十年岁月,他的眼尾眉峰已不再似少年锋利;又或许因为他有胡子。
他的胡子不像武将乱蓬蓬,也不像文官尖翘翘的,不多一寸,不少一寸,真当得起美髯公这个称号。如果以后李重骏也要留胡子了,她一定要他剪成这个样子。
怎么又想起李重骏了,绥绥连忙回神,小声道:“臣妾眼睛不大好了,怕吓着陛下。”
绥绥后知后觉,她好像不应该自称臣妾。那个黄门似乎有话要说,却被皇帝抬手止住了。
他颇为耐心,又问:“怎么不好了?”
绥绥有点惊讶,也只好如实道:“住处昏暗,久不见日头,乍一见了,不大适应……”
皇帝立即皱眉:“不见日头?为何没人来告诉朕?”
这话淡淡的,却有两分愠怒与诘问,仿佛软禁折磨绥绥并不是他的旨意。绥绥当然知道他不是好人,见他演得这样真切,也不由得暗自咂舌。
皇帝身旁的黄门跪了下去,哀哀磕头道,“老奴失察,因着前些日子太妃薨殁,奴才一心协助陛下理丧,疏忽了昭训,叫那些滑头欺负了去……老奴该死!”
死掉的不是李重骏,绥绥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脸色不豫,命那内侍去整治那些偷奸耍滑的宫人,转过脸来对着绥绥,却又恢复如常,打发宫人去传太医,闲闲与她问了些寒温。
他提都没提李重骏,更别说审问她了。
绥绥心里忐忑,索性主动出击,又起身跪了下去:“陛下……请陛下赐小女死罪。”
“为何?”
绥绥咬牙,声如蚊呐道:“因为……我、我刺伤了太子殿下……”
皇帝笑了笑:“你刺伤太子,他都不计较,朕又为何要赐你的死。”
绥绥目瞪口呆。
这是她的亲爹还是李重骏亲爹啊!
不过看样子,他的确不会追责于李重骏了。绥绥定了定神,立刻做出惊喜的样子来,却仍没起来,忽然又道:“陛下……小女还有一事想问陛下……”皇帝闲闲唔了一声,她便道,
“小女有一块玉——”
一语未了,忽见小黄门来通传太医到了。
皇帝没接绥绥的茬,转而命宫人引绥绥到碧纱橱下去问诊。他对那些宫人的语气严肃,吓得他们唯唯诺诺,唯独对绥绥春风和煦,甚至把自己的帕子赏给她捂眼睛。
皇帝的帕子竟不是丝绸,只是寻常的细棉,很柔软,带着淡淡的苦茶气,算是这些日子来她能摸得到的,最有温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