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也与圣人一样,坚定而倔强。”婉儿无奈言之,连武皇都说这么多个孩子里,唯有太平是最像她的,原先还不觉得,直到太平开始投身政事,她那天生的气度才显露出来。
太平笑得阴冷:“薛绍一走就没有回来,投进诏狱的人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她凭什么为她的位置牺牲这样多的人?”
“公主流着李家人的血,要改朝换代,就必须让公主与李家人撇清关系,薛绍是与谋反势力有牵连的人,不杀薛绍,杀的就会是公主啊!”婉儿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圣人大费周章让公主改嫁千乘郡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不想让公主受委屈。”
“他是李家的叛逆,所以必须死?”太平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讥讽道,“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可是写废后诏的人,魏玄同落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你吧?你与李家的叛逆走得这么近,你怎么不死?”
婉儿正色道:“只要圣人要婉儿这条命,婉儿义无反顾。”
“说得好听,你不过是离了圣人就什么也做不了,你以为你在朝中不招嫉恨吗?当着你的面一口一个上官才人的奉承,背地里骂你是三姓家奴的人又岂止一个?”太平根本不信,“你还准备依附她吗?你看看周兴,她留下一手判个流放,出京就被仇家手刃,你可是逼死八哥后妃的人,以为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其实不止太平这么想,连婉儿也没有想到,周兴案竟会牵出一整个功臣集团的人人自危,武皇的刀刃以此为标志转向了内部,她不知道这是否在武皇的计划之中,可人人看在眼里的,都是周兴案因她而起。
她一路跟着武皇走过来,从未思考过退路,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现实,逼着她必须思考退路。
退路?她哪里有什么退路?
婉儿浅笑,道:“公主只记得祖父是写废后诏的人,却记不起他在太宗文皇帝时就参与修撰《晋书》,往后数年主持弘文馆,不仅恪守宰相之任,还开启一代文风。祖父入仕绝不为废后,也绝没有怀着这样的小人心思,他是在洛堤步月的潇洒相公,是世人仰慕的文坛领袖。祖父虽含冤而死,他真的希望后人以动乱朝纲的方式为他报仇吗?还是更希望有那样一个后人,不改其道,继续为教化天下而努力呢?”
见太平不语,婉儿便接着说:“我不信薛绍是毫无担当的男子,他真的希望公主与圣人撕破脸吗?我曾在武成殿外亲眼看见他小心服侍薛怀义,面对那样一个身份卑贱的人他尚能忍辱负重,为的正是朝廷的大局。他是胸怀坦荡的士人,心之所至,仍是想要见到盛世景象,完成他的夙愿,难道不是比报仇更有意义吗?”
“别说了!”从小就说不过她,太平差一点就要掉进她的话术里,如今只能红着眼睛质问,“你简直变得和母亲一模一样!人之一息不存,胸中的大志还有什么意义呢?”
“太平,你信吗?就算那天你挥鞭打死我,我也不会让出半步。”婉儿含笑低头,“我不惧怕死亡,我想圣人也一样。”
超脱的生死观不是从出世的佛家来的,却恰恰是从入世的经历中发觉,婉儿认真严肃地说:“一家一姓之得失,身前身后之骂名,都不足以动摇君子之心。对于一个圣主来说,最大的打击是无人继承她所行的道义。”
这是婉儿近来才悟到的,如何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是比攀上高峰更艰难的事。武皇在一步步走向皇位时有那样经天纬地的气魄,却在第一次面对夺位冲突时,让婉儿也感觉到她的棘手。
她不知太平被她说动了没有,作为说客的特意拜访中断在门外的嘈杂中,从门口跑进来的不是公主府的侍从,而是宫里的舍人。
“上官才人!圣人急召上官才人回宫!”
宫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紧急的事了,婉儿抱歉地看一眼对面依然怔愣的太平,跟着舍人匆匆忙忙地回宫去。
太平的府邸离宫门近,婉儿几乎是到了坊外街上就看见北面升腾而起的浓烟,忙问舍人:“出什么事了?”
“天堂被烧了!”
黄昏之下,残阳如血。
太初宫里,一片废墟。
离建成只有一步之遥的天堂在这极为普通的一天突然着火,烧倒了原该庇佑众生的大佛,正压在宏伟的万象神宫上。
夕阳红得让人心慌,就像是斜挂的太阳落下来点燃了宫室一样,高大的宫观倾颓下来,大佛压在凤椅上,天堂和明堂,一起轰然倒塌。
“回禀陛下,罪魁薛怀义已经丧生火海,禁军发现了他的尸骨。”
婉儿赶回宫里时,正逢李多祚在报告情况,她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接近显得异常平静的武皇。
薛怀义竟然用这种方式来自戕,这是想要与武皇同归于尽!
婉儿盯着眼前扭曲到一起的天堂和明堂,这两座被武皇寄予厚望的建筑不仅仅是砖石木瓦,也不仅仅是君王炫耀实力的奇观,而是武皇近四十年的满腔热血,是大周的基业,是她决不允许别人挑战的骄傲。
这打上厚重地基的骄傲,竟然被一只蝼蚁,轻易地焚毁了。
“婉儿。”武皇已经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婉儿忙上前去候旨。
武皇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相反连声音也很平静,她仰望着万象神宫高大的地基,夕阳与废墟一起倒映在她的眸子里,霞光映得她的身影孤独而苍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