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儿……”李显看着这个还未长开却早已是个美人胚子的小女儿,妻子的话正戳在他心上,他伸手去摸裹儿的脸,却在刚刚要碰触上时,陡然放弃,朝门外喊道,“口说无凭!我要看诏书!”
来接他的桓彦范把斜背的诏书请下来,双手举过头顶,让韦香儿接了进去。
李显一手攀着立柜,一手翻着诏书,生怕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翻来覆去地看了不知多久,才怔怔地问:“我不是在做梦吧?这……这是真的?”
韦香儿点头肯定:“真的。”
桓彦范见里面久久无言,又不敢冒犯,只得又领着士兵们高声喊道:“恭迎皇太子回宫!”
这一声来得及时,李显饱经风霜的脸上又燃起了年轻时的激动,他终于从立柜后出来,一手攥紧诏书,一手抱着韦香儿,痛哭失声。
“殿下……”韦香儿试着找回十四年前的称呼,“殿下不要这样失礼。”
“香儿……”李显流着泪,哽咽道,“香儿伴我十四年不离不弃,是我对不起你。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
在八年来未有一日消停的夺嫡之争中,终于出现了最令人费解的选择。大周姓武的江山立了姓李的储君,被废十四年的皇帝,重新做了太子。热衷于争斗的人没有得到善终,几乎无人押宝的闲人将要继承宗庙。
尽管遭到这样的背叛,武皇仍然没有对武承嗣下杀手,在选择立李显为太子时,也保留了武承嗣魏王的封爵,只是停掉了他在朝堂所有的实职,罢为特进,赐于府内养病。一切罪名都找到来俊臣来担下,将他手里掌握的线索全部斥为阴谋,用来俊臣的血,把这些所谓的“把柄”洗刷干净。
李旦从东宫搬出来,降为相王,让哥哥李显入主,武三思的爵位未动,依然听朝。武皇平稳过渡了这次立储风波,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却唯独低估了武承嗣的野心。不让武承嗣上朝,是要让他安心反省,以期可以站在臣子的位置上再行启用,然而对于汲汲于权力的人来说,断了他参政的路径,就像断了他的空气。
九月,武承嗣在魏王府内忧郁而死,朝廷对他的后事极为上心,赠太尉、并州牧,加谥号曰“宣”,以亲王礼风光大葬。
朝中每次换血,都有婉儿的诏书穿梭其间,可唯独这一次,她被排斥在诏令的运作之外,被安排在弘文馆冷眼旁观。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远离纷乱的朝廷,婉儿知道,是武皇刻意的安排。
“才人虽无宰相之名,早已行宰相之实,如今被安排来与仆等修书,实在是屈才。”婉儿理解,旁人却大都不理解,弘文馆内,张说从书丛里抬起头来,替主持修书的婉儿惋惜。
不得不说,相较于尔虞我诈的朝堂,婉儿内心里是更喜欢弘文馆的。被武皇亲题的《三教珠英》是一部大型类书,正是这种类书,更能彰显弘文馆学士们的渊博,与之谈论起文艺哲学来,也比在朝堂上唇枪舌剑来得愉快。
“张学士此言差矣。易代修史,盛世修书,圣君精研朝政,是为黎民百姓,更为传颂青史。尧舜不在,而其宏谟犹在,此修书之功,正是圣人青睐我等,降此重任。”婉儿挽袖执笔,边写边说。
为了修这部《三教珠英》,武皇下旨让四十七名学士入弘文馆,就着吏部拟上来的名单,由婉儿来选择用人。在看见张说的名字时,婉儿也不禁为他高兴,被派来修书,之于婉儿可能是贬置,但之于这些青年学士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荣耀。张说作为新朝头榜的魁首,八年间不改初心,能获得举荐,婉儿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话虽如此,圣人让上官才人来主持修书,却让我们在题封上落奉宸令的名字,想来他张五郎张六郎有何等才名,也可与才人相比的?”说话的是十九年未得重用的刘知几,这样的直谏之臣,绝不攀炎附势,只听服于真才实学。
婉儿早在香山寺评诗时就已成了文坛公推的领袖,如今武皇派她来修书,除了避开朝堂风头外,婉儿也知道,是要她进一步与这些青年才俊交游。
“刘学士,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婉儿噙着笑,并不多做解释。
“才人不居,有人却汲汲其名,只怕才人不居,也是莫大的罪过。”张说彻底放下了笔,起身道,“仆居于外朝,常闻风言曰圣人专宠二张,长生殿夜夜笙歌,不肯稍息。来贼伏诛前,虽有诏狱,谏臣不绝,生死以继。圣人耽于声色,而才人掌秉中枢,虽外臣犹敢直谏,才人是离圣人最近的信臣,为什么不见一本谏表呢?”
她居于高位,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便不再是她自己,而成了君子的表率。所以做事也被人看在眼里,不做事也被人看在眼里,人们用完美臣子的眼光在审度她,一刻也不会放松,所以功成弗居,也可以是莫大的罪过。
婉儿心里虽然苦涩,脸上也堆起笑容,道:“圣人何曾耽于声色?朝廷离了婉儿也照常运转,圣人既非传言的昏庸无道,婉儿也无传言的位高权重,张学士凭风闻就来质问,难道不是偏听吗?”
“学生的答卷是才人择出来的,学生自来仰慕才人的文德,想向才人请教。”张说并不是咄咄逼人,不知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知内朝底细,都在暗自揣度。
见弘文馆停了工,学士们都齐刷刷往这边看,婉儿知道这顿授教是躲不过去了,于是更加坐正了身子,道:“婉儿不敢为师,愿闻张学士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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