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凄然一笑,不再绷着令人害怕的冷脸,却给了李显比由衷的恐惧更大的压力:“我把权力给你,把皇位给你,唯独留下一个婉儿,你也要来向我要走吗?”
“儿惶恐!”李显也终于忍不住了,他在母亲面前从来都是习惯跪着说话的,“噗通”一声跪下去,心里也舒坦了许多,“母亲把江山给儿子,自该知道儿子不是个做贤君的料,如今朝上纷争得厉害,五王要压倒梁王,梁王又弹劾五王,儿居于其中,不知该从哪一方,朝事晦暗不明,若没有一个可以为儿出主意的信臣,儿将如瞽叟,不知何时,就带着母亲的江山,坠入万丈深渊啊!”
“你自己察贤不力,现在又来觊觎我的婉儿!”武曌狠狠地瞪着他,李显慌忙抬头,却意外看见母亲苍凉的双眼。
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早就认了,婉儿自请来上阳宫伴驾,是武曌拦不住的决定,伴驾又能有几时?总有人去楼空的时候,武曌其实也在等李显来求她,给婉儿一个合适的名位,风风光光地还朝去。
“察贤不力,固然是儿子的错,但事已至此,儿不能不向母亲开这个口。”李显看上去也是孤立无援,才挑在这傍晚冒雪出宫,孤身一人来见母亲。
“以婉儿的才华,在这里做个侍女,的确是委屈了。”武曌适时松动了口风,俯视着跪在榻下的儿子,长叹一声,试探道,“只是七郎,求贤也要有求贤的诚意。”
“儿子知道。”只要肯谈条件就好,李显心里有了把握,直起身来,笃定许诺,“儿要聘她做昭容,正二品的官位,足以让她做个名正言顺的内宰相。”
“不,不是聘娶,是升迁。”武曌为一个“聘”字冷下了脸,执意要把这李显眼里的虚名纠正回来,“她是我的才人,儿子岂可聘娶母亲的才人?”
李显不知母亲为什么这样纠结于一个字的表述,却也见识过武曌倔强的性子,连忙低下头,称了一声:“是。”
那便是可以商定了,武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面上却不见喜色,依然冷漠地盯着李显,道:“昭烈帝三顾才把武侯请出山来,你寄希望于我,也不一定能把她说动。”
李显忙表起了诚意:“只要母亲有这个心思,儿便是千恩万谢了。”
武曌点点头,道:“今后你可要记住,是你来求着我把她赐给你的,不是她巴望你李唐的门庭。”
上官婉儿要还朝去,这是时局的需要,更是武曌的期盼。可还朝究竟是怎样一个还法,是武曌此生要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面对正中下怀的提议,她要巧意周旋,冷着脸推拒两次,再万般无奈地把婉儿送出去,让李显磕一磕硬钉子,知道婉儿还朝帮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因为得来不易,才能好好地珍惜。
事尽于此,武曌仿佛明白了那个萦绕于心的疑问,究竟是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对于女皇武曌来说,这并不能成为一个疑问,爱慕并不纯粹是爱慕,那不是一个人将往何处去的问题,那是她表面放下,其实不曾放下的江山,该往何处去的问题。
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身为内宰相的婉儿,终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婉儿。
武曌放轻步子走到小厨房门口,一盅酒酿圆子煨在炉火上,不需要很复杂的工序,守着那一丛火苗的人却出了神。
若非出神,绝不会无意于她的靠近。
武曌走到她身后,终还是长叹一声,伸手环住抱过无数次的腰肢,本就盈盈一握,入秋以来,倒像是更细了。
“阿曌。”知道是她,婉儿不再出神,而是嫣然一笑,“东西还没好,你怎么起来了?”
武曌凝望那一窜一窜的小火苗,这样果断的人竟然有些难以启齿:“我有事要跟你说。”
心下一颤,婉儿似乎已经猜到了,只有那件事能让如今的她这样认真地来谈。可婉儿不想听,仿佛只要不听就能拒绝卷挟而来的命运,婉儿笑开,用那等不当回事的语气,调笑道:“什么大事也没有尝我的手艺要紧……”
“不,你得听。”武曌执意要说,抱着她的手不曾放开,凭着高挑的身姿,一埋头就贴上了她轮廓精致的耳朵,“婉儿,方才七郎来求你还朝,给你昭容的名位,这是个好机会……”
“不,我不去。”婉儿少有打断武曌的话,原本就是亦臣亦妾,不敢忤逆君上,到上阳宫后更加不愿与她争执,什么都顺着武曌的意思来,可唯有每每提到这件事,婉儿前所未有地坚定。
她再坚定,却也移不了武曌磐石一般的心。武曌不理会她的不悦,继续说下去:“这是他来求的,不是我托他的,你的处境会好很多……”
“再好的处境我也不去!”婉儿气闷地低吼,转身时竟然全身都在发抖,她用不容商量的坚定目光望回去,激得连武曌都想要退缩,“阿曌你把我当什么了?昭容是什么?是女官还是后妃?你要我嫁给皇帝吗?”
武曌不知要如何宽慰她,徒然解释:“不,我让他许过诺了,昭容是升迁,不是聘娶。况且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
“阿曌!”再出声唤时已带着哭腔,她眼眶晶莹,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阿曌,二十七年都过去了,你却连最后这一刻也不肯分给我吗?”
武曌怔怔地盯着她,婉儿总是在她面前笑,从不愿让她见眼泪,可婉儿不知道,这滴在心上的东西,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浸润她的胸膛,好几次武曌在半夜偷偷醒过来,都看到婉儿靠在她的心口,无声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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