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虬又抽了抽眼角,转而生冷地哼笑:“易大人,离朝后,准备去哪里的地方幕府高就。”
易渠尖瘦的手指在方虬面前的黄麻纸上划了划,刮搔出细碎的沙声:“不。下官只是想回老家,山水怡情,种瓜种豆。”她笑叹,“这可能是下官最后能接触到公文用纸的时光了,往后,下官一定会非常怀念的。”
方虬脸色变了又变。良久,他吐气:“易渠,我实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复杂的内情。下官只是岁月渐长,力有不逮了。”她收回手,微笑解释。
“……哼。借口。”方虬只得把那张写满宏图壮志的纸缓缓捏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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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鳞头一回正式坐朝结束,又惊又累,且早先失了精气,于是他被宫人前引后随,送到了临时的寝宫之后,立即猛睡了一场。内侍们在门外叫了几次,他才晕悠悠地醒过来。宫人们一溜边走入,替他重新换了件简便的常服。文鳞走出门,门边站着一个高大的宦官。
此人阴沉地看着他:“陛下,开会了,请随奴婢来。”
文鳞打个哆嗦。
政事堂外,已是傍晚,明烛一早高照。文鳞甫一进门,便发现都是丧礼之上出现过的熟面孔。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易渠。换上紫色朝服,坐在灯火摇曳之中的易渠,看起来非常十分极其之阴森。但她偏偏还对他友善地笑了笑。
文鳞裤管里钻进一阵凉风。他胯下一凉,满身不自在地坐在了上首。而引他前来的那个宦官也随几位朝臣一起坐下了。
与会的几人都再度向新帝自我介绍一番。方易二人自然是魁首,那宦官则是先帝身边的枢密使,叫做温鹄,一向负责往凤阁传达皇命,故能以宫官的身份参与议政。其余者,还有来自六部、被授予相权的各个长官。
这群狼环伺之下,看来看去,也只有易渠眉淡眼细,态度恭顺。文鳞听这些人说话,心不在焉,只是一眼又一眼觑她。他又是对着她咬嘴唇,又是掰手指头,就差马上张嘴说些他们两人之间不该说的秘密了。
易渠微笑提点他:“陛下,请问是否有什么疑问。”
文鳞愣怔,想了片刻,沉吟道:“朕看易大人身上的衣服……”看着很吓人,下次能不能别穿紫的。
方虬闻言,抢声道:“陛下,易大人虽然品级未到,但着紫袍是先帝所赐殊荣,故不敢更改。”
文鳞还在想别的由头:“嗯……哦……”
易渠非常识趣地给他找话说:“陛下不喜,微臣明日就换。”
“不必明日。”文鳞忽然抬高了声音。他用变声期刚过,非常容易劈叉的嗓子冷冷道:“现在就随朕去换了。”
说着,他佯怒摆袖,一溜小跑离开这危机四伏的政事堂。外面宫人们提着灯笼,形成一条朦胧的光道,等待易渠跟从新帝的龙行虎步。
易渠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从容地向与会者一礼:“易某先行告辞。”
等易渠走远,堂内众人便非常不道德地开始大张旗鼓地进行幸灾乐祸。
温鹄甚至准备跟过去看好戏,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不偷听墙根就是对这个职业最大的亵渎。他提起袍摆,冷笑道:“什么叫恶紫夺朱啊,看来陛下不大喜欢紫色这类奸邪之色。方大人,你要不要也跟过去把衣裳换了?”
他刚站起身,就被方虬伸腿绊了一下。
“方大人这是做什么!”温鹄和凤阁的人一向不太对付,只是没想到姓方的这样明目张胆(方虬:不是,谁更明目张胆啊)。
方虬及时缩脚,怕被他咬一口似的。“坐久了,腿抽筋,温内使莫怪。”方虬为了使他信服,又立即发出了中年人特有的疲惫叹息声,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谁走得最晚,谁留下来值夜。方某先回家了,诸位,后天早朝再会。”
顷刻之间,政事堂里头人走得精光,连烛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吹灭了。独留温鹄一个人在黑暗里满腔怒火地抓瞎。
“喂!”他哆嗦着,手扶桌子爬起来,“怎么连盏灯都不留!咱家最怕黑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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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深一重的寝宫内,灯火和宫人也都徐徐撤去。易渠背后是门外远去的亮光,她在昏暗之中盯着皇帝看:“陛下,不是要微臣换衣服吗。”
“易大人,刚才宫人们要为朕换衣服,可朕的里衣是自己换的。”他恍若未闻,自己走向旁边,单独点起一支灯盏,“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易渠当然知道为什么。不就是微臣和陛下那个什么的时候微臣抓了点陛下背上的龙肉下来吗。她目光飘远,应付道:“微臣愚钝。”
他随即转过身来,目光盈润,神色哀婉:“干娘害得朕好苦。”
易渠:“……谁。”
他在微弱灯光中继续揣摩她的表情,大着胆子走近,指指她:“你。”
易渠:“……‘你’是谁。”
文鳞开始装傻充愣撇嘴掰手指:“我?我是干娘的干儿子,我叫文鳞,今年十……”
“陛下!”易渠猛然单膝跪地,扶住他双腿前后摇晃,“好好的怎么被痰迷了心?太医呢,微臣马上就去叫太医!”
“干娘,方才我已经把人都屏退了,就是为了和干娘说体几话儿!”他也一把扯住她袖边,两个人你送我还,倒像是厮打了起来。
打着打着,易渠发现小皇帝的衣领也开了,腰带也松了。
……我发誓是衣服先动的手。她发觉不对劲,默默停止拉扯,看着文鳞自己天女散花,旋转了一圈,衣服居然四散消失了,忽然间他浑身就剩下一件雪白的里衣。
易渠叹了一口气,拍拍膝盖上的灰,转身就走。
“干娘!”
易渠白眼翻了叁周半,已经推开了门。
“易渠!”
“陛下叫微臣?”易渠抽步回头,抬起一只手挡住已经十分不雅的龙体,“微臣年老昏聩,竟没有听清。”
他着急忙慌跑到她身边,背抵住门扇,把门堵住。
“易渠。”他哆哆嗦嗦,又拼命想站直了,“你睁开眼,看着朕。”
易渠在任何情况下基本上都是一个合格的顺臣,皇帝指哪她打哪。于是她睁开眼,静静看着他的脸,还有袒露的胸口。
文鳞和她互瞪了一段时间。他试探道:“易大人不想做点什么吗。”
她立即伸手,将他前襟再次紧紧合拢。
“冬天夜里冷,小孩子受冻会长不高。”她抓过他的手,让他自己把衣襟别好,“当然,微臣没有说陛下是小孩子的意思。”
“朕不是孩子。”虽然料到易渠不会轻易上当,但他还是气得快窜鼻血了,“自,自昨夜之后就不是了。”
“没错,先帝走了,陛下再也不是一个承欢膝下的稚子,而是不得不挑起天下苍生重担的天子……呜呜陛下,微臣敬仰之至,敬仰之至啊。”易渠开始很明显地假哭。
文鳞闭眼,感到额头青筋狂跳。硬的胁迫不吃,软的色诱也不吃,这是哪门子的奸臣权相,简直是心若磐石,冷面不动,坐怀不乱,且不知她背后有什么样的大阴谋呢(易渠:你是说我想退休的事吗)。
如今只剩下一条路了。他咬了咬舌尖,下定决心。
“可是,就算是天子,也需要亲情的呵护。”他睁开眼,捧着心口贴近她,“不介意的话,朕想请易大人做朕的干娘。或者,亚父也行,朕只是,太想得到父母的宠爱了,呜呜啊!”
他假哭着投入她的怀中,而他的里衣又恰到好处地滑肩了。场面香艳,并且尴尬。易渠被这半裸的少男紧紧抱着,她便开始无声地背诵心经,防止自己盛怒之下真的犯下谋弑的罪过。
而他见她没有多余的反应,立即跫然心喜,伸手为她抽解她颌下的帽绳。
绳结娑沙,呼吸交迭。他踮起脚,想为她取下固定发髻的玉笄。此时易渠终于握住他的手腕,拇指按在他脉门处,如同猫戏鼠,游刃有余,一寸寸加深力气。他吃痛得急喘一声,目光肃然,双手后挣,借势将她拉向自己。他后背重重磕在门扇上,趁易渠来不及站稳,他便强忍着手腕的酸痛,揪住她的衣领,张口咬住了她的嘴唇。
易渠两手已经放开了他,转作撑在门扇上。虽然小皇帝吃她的嘴巴吃得很起劲也很用心,像仔狗吃奶,双眼紧闭,但易渠一直漠然地睁着眼睛。她看到门外朦胧的灯火逐次点亮。
外面隔着约十步的距离,有内侍小心询问:“陛下,方才听见异响,没有事吧。”
文鳞还没反应过来,易渠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颊,让他松口,并向门外抬颌,用眼神示意他答话。
“没,没没没事。”他抹了一把嘴,惊异地看着她,意思是这你都能忍住。
被狗啃嘴微臣当然能够忍住。易渠安详地点点头。
“是。还有一事:校书郎易梁叩请圣安,说天已晚了,他担心长兄易渠身体虚弱单薄,不能长夜伴圣,所以希望由他来陪圣上夜读。”
易渠闻言,对着文鳞摇了摇头。
文鳞想到易梁那虚空手刀砍龙头的画面,立即心领神会,不情不愿地应道:“不必了,告诉他,朕体谅易家兄弟一片苦心。长夜寒冷……”他犹豫地捻住她一边衣领,很快又放开,“便让易舍人她,就此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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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梁的小轿,在东西走向贯穿宫城的横街上,已经等了许久。他身后是朝臣们下班后都会走的顺天门,正对着以往每叁日举行一次常朝的敬元殿,也就是曾停着大行皇帝灵柩的大殿。如今大行皇帝还在等待吉日吉时准备出殡,灵柩便被转入大殿西室,有帷帐遮挡,维护前任天子的威仪。想想还有点让人心里毛毛的。
他焦急地打起轿帘,看着晦暗的天色。令他略感惊异的是,寒冷的空气积蓄数日,冷意强蛮地钻入牙缝和骨髓,于今夜才真正释放为飘零的细雪。
他手掌遮在眉骨上,终于望见了在雪中独行的长姐。他啐了一口,连忙下轿,拿了随从的灯笼就迎过去。
易渠重新系好帽绳,正在搓手。她对赶来的弟弟笑呵出一口雾气:“难为你等我到现在。好雪,一起走走吧。”
易梁回首看了看顺天大门:“可门快关了,如果走路,我们赶不及出去……”
“不,还有时间。你忘了,我从前在城门卫待过,关门的时刻,我都记得。”她抓着他的手臂,快步向前,两人在漫长的宫城南北中轴线上,似两只小虫,脚步打滑,却也轻捷地往城外走去。
小轿跟在他们身后,悠悠荡离夜色笼罩下,高大沉默的宫城。易梁忍不住问:“易大人……姐姐,今天议政如何?陛下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陛下性达柔和,平易近人。”她语气中毫无阴霾。
“意思是……好拿捏?”他轻声调侃。
“不可不敬。”她不带表情瞟他一眼。转而又是一笑(因为嘴唇有点疼,所以笑容有些勉强):“不可不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