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几个alpha坐在一起商议迎回全新的顾珝的琐事,在来回的交谈过后,达成了一个共识:彻底斩断顾珝和厉轻的关系,不为别的,独独因他痴狂到自杀。在联邦,自杀当然合法,但像顾珝这样的alpha,他为了那样渺小的原因,开枪打死邻国王子,再杀害自己,这已经成为全世界都议论纷纷的丑闻。他已经成了被耻笑的对象,和那个被帝国王庭宣布彻底决裂关系的废王妃一样,不抛头露面。
大哥顾焱提议:“在阁楼原址上建一座新宅子,先供他住。”
二哥顾凛提出担忧:“他醒来以后什么都记得,或许不应该马上回家来,等我再做个手术再让他回来吧,见到厉轻……会不好。”
“有什么不好?他有胆子死,没胆子见我们?先让他回来,我想听听他到底后不后悔……”
顾凛看向顾息烽,“叔叔觉得呢?”
顾息烽点了头:“他回来以后先让他在院子里跪着,跪个三天也不过分,不知轻重的东西,不能就让他一忘了之,就是要他记得自己的耻辱,他才会真心悔改,以后才配合我们。”
顾焱也点了头,顾凛不便再多说,这件事就敲定下来了。
顾珝的新肉体要苏醒的那天,顾凛在实验室里忙得昏天黑地,赶回去的时候,顾珝已经被助手带到了顾家。他在门口短暂询问助手,他醒来是否异常,助手说:
“他异常平静,一句话也没说,这算异常吗?不过顾先生,任谁经历了他那样的事,也许都会变得平静吧。”
顾凛远远望着那个环视四周的背影,打发了助手,慢慢向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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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
顾珝的耳朵和眼睛都焕然一新了,听觉高度发达,视力清晰得骇人,但他经过那些人跟前,却仿佛既聋又哑。他们都见了他,都以为他也换了个脑子。但是,当他从温凉的培育仓中起身,没有一瞬间的情绪和记忆爆发的充塞感,他仅仅只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轻盈念头——那就是坚持。
至于坚持什么,他一考虑到那份具体的情感就会双手颤抖,毁灭性的恐惧吞噬着他,他不知为何,没有大发脾气面目狰狞地去反抗,而是像一个圣徒被一股力量驱使着渴望靠近那个念头。
他大步穿过走廊,这双腿也和原来不同,有着更为强健的骨骼和肌肉。他不在乎这些,除了那个念头,他其他什么也不在乎,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那个念头牵引拉拽。
对于“死而复生”的弟弟,顾凛还在替他万般痛惜,他向他走过去,顾珝转过身。
顾凛眼神之中充满了对他的怜悯,就像他对自己的怜悯一样。他的目光没有得到回应,因为走到他跟前的顾珝——一具全新的肉体和一个未知态度的灵魂,忽视了他。
顾珝憋着一口气,问:“她呢?”
问完,他立刻吐气,感到无比安定。他只是在执行那个他内心的念头。
顾凛的表情转为更深的悲悯,同时夹杂着愤怒:“这回你是真的死了,怎么你的心,还不死?别说她了,顾珝,我带你去见叔叔和大哥,你向他们道歉,他们会原谅你的。剩下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不会让你一辈子痛苦。”
顾珝转动脖子,目光纯粹,纯粹得像真空中跳动的火焰,不沾一丝灰尘。
“什么是痛苦?”他似乎没认真听他说话。
顾凛拽住他的胳膊,提高音量:“什么是痛苦,她让你痛苦,你忘了你有多绝望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摸摸自己的身体,你本该摸不到了,你本该死透了,永远也不可能还站在这儿打听她的下落。”
顾珝显得淡定许多,微微颔首:“可是哥不让我死,我现在也不想死,我现在就想知道,她——在哪?”
“你是疯了!跟我回去,让我仔细研究你的大脑,也许是发育得还不够成熟……”顾凛慌乱地拽着他往外走,顾珝如今的言行到了大哥和叔叔面前,他会受苦。
可是顾珝因为拥有了一副更强大的身体,轻易就推开了他的手。
“哥。”他认真地叫住他,顾凛觉察他眼中的固执,咬咬牙,道:“你先不要和大哥叔叔说你的这些疯狂的想法,等我给你做了手术你再回来和他们见面……”
顾珝为难地蹙眉,真诚无比:“为什么要手术之后我才能见他们?”
他如此执迷不悟,顾凛失了控:“你的事情都传遍了!你现在不该是这样的态度……你再继续找她会连最后一点自尊都没有,你还想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就别问她了,和她断绝关系吧。”
“纪丞死了。”他目光淡淡,眼睫低垂,“我还能堂堂正正地活,或者我还活的成吗?哥把我救活我也会死,所以我问不问她妨碍什么了?我活不活是谁决定?我自己已经决定过一次,但是我发现我的想法没有意义啊。既然我还活着,那我就想做活着的事,除了生死总还有别的念头……哥,让我见她。”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手的战栗,“我直接告诉哥吧,我醒过来的那一秒,我没有感觉到难受,我只感觉到她。你说我疯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就是想和哥一样继续和她纠缠,我就是要爱她……痛苦,什么是痛苦?远离她我就高兴了吗,靠近她我就更难过了吗?我不知道……哥,你又给了我一次生命,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是我再也不想拐弯抹角地活了。我想要……”
顾凛静默地望着他,仿佛他意识沉睡的这一年,他的心已然跨越过千山,遥遥和他相望。
“爱!”
顾珝终于不再羞耻说出那个字眼,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抬起手轻轻擦过自己的眼皮,那里是热的,可是没有眼泪。他激昂的陈述吓坏了一旁的花匠,花匠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看,仿佛他们已经不属于一个世界,花匠从未感到着急如此聪慧和自我爱惜,不禁震惊又鄙夷地低下头去,抚摸盛开的玫瑰。
顾珝不知羞耻地盯着花匠,偏偏就要对着他,魔怔一般说:“哥,我就想要爱,你说我可耻吧,我就是想要。”
他清晰的宣言被赶来的顾家家主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急匆匆几步跨上来扇了顾珝两个响亮的耳光。和顾息烽一同前来的顾焱也神情严肃,加入了这场审判。
顾珝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但他的alpha的骄傲似乎失效了,他无所谓这些无意义的耳光和耳提面命的辱骂,再也感觉不到压抑的愤怒和同alpha相处的焦虑,他静静地站直身体,偶尔被拉拽得歪斜。
“你打够了,我要走了。”
顾息烽的军装乱了,眼角的皱纹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眯着眼睛恨他。
“命重要还是她重要?!”
他不假思索:“命。”
“那你还去找她,想再自杀一次吗?你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刺客!为了一个omega先杀兄弟手足,再杀自己,不上台面的东西!”
“我的命重要,但我该死。我现在想找她,可以吗?”
“你是该死!要不是你二哥可怜你,你还能站在这里?”
“不能。”
顾息烽被气坏了,开始嚷嚷着让他滚。
“既然叔叔觉得尊严很重要,那就让厉轻出来。我们的名声肯定烂了,那我们都走,就父亲那样,和顾家撇清关系。”
“你还敢提你父亲?一点责任都不负的懦夫……”
顾焱拧起了眉,走上前去,道:“她是我法律上的妻子,不能跟你走。”
“法律?”顾珝难以置信,望着他笑了一下。
“大哥什么时候相信自己遵守法律了,大哥遵守的叫军纪。而且……大哥也不完全遵守。”
“你胡说什么?忤逆的狗东西!”顾息烽绕到他面前质问。
“有什么可忤逆的?我想把顾家的另一个耻辱带走也是忤逆……叔叔也知道顾家规矩多,所以我干什么应该都是忤逆,那我就做我想做的,让她出来,我想见她。”
顾息烽大口大口喘息,咬牙切齿,险些掏出枪把他再杀一次。实际上已经不需要了,顾珝的确已经死了。至少在园丁眼里,在更远处对着他窃窃私语的下人眼里,他和他作为贵族alpha的尊严,一齐死了。
顾珝开始往前走,不顾一切挣扎着前进,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伴随着激烈的推嚷和叫骂,他走到了厉轻面前。
她早听见了吵闹声,站在不远处看了许久,她捂着嘴巴,久久才接受他还活着的事实。她再环视众人,明了他们看待顾珝的眼光如何,但她诡异地和其他所有人感觉都不同。她不觉得顾珝疯了,他应该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了。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以至于刚再踏足人世,就吓坏了众人。
她歪过头,很注意地去看他的眼睛,是浅浅的蓝,是他最坦诚的眸色。
她慢步走过去,凑近了,依然惊异地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到自己的丈夫身边,顾焱立刻迫不及待揽住了她。
“别靠近他。”他警告。
她脆弱的身体禁不住alpha使劲勒,她低头抓住他的手臂,挣扎,顾焱把她勒得越紧,就在她快绝望准备屈服之际,另外一只强壮的手加入了她,替她掰开坚硬的桎梏。她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顾珝,深深吸一口气,往旁边踉跄半步,扶住柱子站稳。她才被允许出地下室不久,还没恢复过来,长久不见阳光,骨头发脆,再被挤压几下可能就要肋骨全断了。
不管如何,她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顾珝看着她的枯萎的金发。她一定什么都听见了,他不在乎,可还是会感到一些尴尬,被他竭尽全力消泯掉,他走过去,搀扶起她的身体,直白到不能更直白,说:“我爱你,我只要还活着,就不能不爱你,厉轻……我们走。”
厉轻全然愣住。
“你……”她开始哽咽,地下室里的昼夜光亮把她的眼睛都照坏了,加上蔓延的眼泪,她的视线逐渐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望见浅浅的蓝。
什么样一个人,脑子里有什么样的想法,才能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厉轻想不明白,她有些感动,并不是动容于他,而是动容于他这份可怕的爱,这是一种人鱼一族期望的爱,值得去托付唯一的珍珠的爱。她观察着他,感到绝对地不可思议。
顾珝不再想以前一样,好奇地探究爱人的心意,他静静等着,无所谓未来灾难与否,无所谓厉轻有多少情人,无所谓她有多恨他,又或者哪一天她也会爱上他。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无所谓绝望,无所谓希望,他只去爱她。
他眨了一下眼睛,又听见顾息烽让他滚出去的骂声,他低身牵起omega瘦弱的手,“跟我走吧,去海边看看,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把你的信息素依赖症治好。”
“我不去……”厉轻抽回手,推开几个alpha关切的手臂,走到房间里把坐在角落缩成一团的珍珠带到他们面前,她尴尬地擦擦脸上的泪。
“珍珠在这儿,我和他在一起。”
一年没见到母亲的珍珠眼神从纯真到尖锐,她有太多的愧疚填不满,她蹲下一边笑,一边哭,难堪极了:“我治不好了,离开顾凛就不能活。小丞生死不明,我必须要对珍珠负责,我要留在顾家……我哪里也不去。”
顾珝稍稍失落,走上前去,把手搭在珍珠的头上,呆呆地问:“我们的女儿呢?”
厉轻缓慢地答:“小怜啊,她回海里去了。没有alpha愿意耐心养着她,她就被送回海里了……那是个好去处,我托人告诉她一定要往南边游,那里有我们的同族,她不会孤单的,她那么灵巧,猎人肯定抓不住她的……你不用担心。”
她安慰着他,更像是安慰自己。
顾珝蹲下来,直勾勾看着她,她受不住他直白且毫无负累的视线,别扭地扭过头去。
“南边,好,我明天就去南边的岛屿找找她,她愿意在哪里生活,由她。”
厉轻抽噎几下,露出一个凄惨但真实的笑容。紧接着,几个omega仆人在家主的示意下拥簇着她和珍珠离开,他们还没走远,就听见一声异响,回身一看,是顾息烽狠踹了顾珝一脚,随后愤愤离去。
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的闹剧快要完了,可顾珝没有再像之前那般镇静,他直冲冲快走到顾息烽身前,挥起拳头打破了他的脸。
“人鱼在附近的海里那么危险,叔叔,除了你,不会有人敢送她走。”
他出了一口气,面不改色。
气氛挑衅,alpha的暴烈的信息素窜满四周,顾息烽没有回击,相反只是擦去嘴角的血,骂了一句便大步继续走,一直拐到众人视线不及的地方,消失不见。
然后,顾珝就被赶出了顾家,是顾息烽的命令。他夜里在首都街头露宿半宿,稍稍休息后便化为狼形拼命奔向海边,向南去。他沿着海滩嚎叫,发出呼唤的信号,吓坏了大部分远在几公里以外的人鱼拼命向更远处逃窜,可他知道,自己的狼嚎声吓不退他的女儿,父女间有默契的感应。
他不停地努力呼唤,终于在快黎明时分在一处偏僻的海湾处再次看见他熠熠生辉的小人鱼。他们彼此交换了眼神,无需多说。他走上前,抖落背上的包袱,里面装着一件小女孩的裙子,是他出发时在店里的橱窗抢来的。他等待顾怜去榕树后面穿好裙子,她爬上他的背,抱住他的脖子,顾珝低了低头颅,感到无比的庆幸。
他驮着她回到城里,把她带到顾家,固执地在门口等着护卫兵去把厉轻找来。厉轻在顾焱的陪同下走到门口,她不能越过横隔在她和顾怜之间的铁门去,她颤抖地把手臂伸到门外去,眼眶比奔波大半夜的顾珝还要红,她缓缓蹲下,问她:“小怜是自己愿意回来的吗?”
顾怜眼里有担惊受怕,可还是一副天真的模样,使劲地点头,“妈妈……”
厉轻拉住她的手,大脑眩晕,在极度的欢欣冲击下,陷入昏迷。
顾珝看着她无力的关节和脖颈,呼吸急促,生生拉开两根铁棒,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试图将她从缝隙里拉出来。顾焱站在里面,很容易就打破他的企图,抱起厉轻往回走,顾珝便绕到后花园边,翻墙进了院子,先去门口把顾怜接进来,再无所顾忌在顾家走动,走到顾焱的卧室门口,几个强壮的随从兵才勉强将他拦住。
他现在这副身体体力大得惊人,顾焱早有防备。
“大哥。”
“你还叫我大哥,昨天连叔叔都不认了。”顾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顾珝推开身旁的人,“我可以不叫。”
“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大哥,但是却可以毫无alpha的样子,把自己的命都献给一个不爱你的omega,好不容易又活过来了,还想往火坑里跳。顾珝,你到底在想什么。”
顾珝眉眼神色淡淡:“alpha的样子才害了我。”
“害了你?就是你现在这个不成样子的样子,才在最劣等的下人眼里都是没有一点脸面。”
“我不需要脸面,我不需要负担。”
“厉轻就不是负担?她割掉了生殖腔,有信息素依赖症,已经离不开顾凛做她的医生,你都觉得顾家规矩太多,那你想的自由,在她身边绝不可能有!”
“我的自由在我,不在她。”
“你受人束缚却说自由,可笑吗。”
“如果自由就是单纯的无拘无束,那我自由了,和街边的流浪狗有什么区别?”
“你真的疯了。”
顾珝对这句话丝毫泛不起波澜,“我想进去看看她。”
里屋沉默了,过了许久,顾焱走出来,他们面对面站着,他又重复一遍:“我想进去看看她。”
顾焱不说话,稍稍挪开身体。他擦过他的肩膀,忽然回过身问,“她的生殖腔,是她自己愿意割掉的吗?”
“omega没有生殖腔,对alpha有什么好处?当然只是她自己的愿望,顾凛有时候也和你一样疯了,陪她胡闹。不过可以算了,有珍珠,生殖腔也不那么重要。”
“要是没有珍珠呢?”
顾焱冷笑:“连你这个死人顾凛都有办法复活,何况造个婴儿?”
“那omega对你来说根本也不重要,就像厉轻的生殖腔,你该不在意了,还强留她干什么。叔叔把她视为祸害吧……”